不按唐太宗喜好来的人很少。在唐人中写作律诗不太受格律拘束,而时有古律作品的孟浩然和李白,好像都不太在意科举,李白也许根本就没考过。但他们写出的作品中,真正成功的作品还是合乎格律的,只有少数作品遵循着变律的规则,但那依然是格律。
因为李世民和唐宗室的影响,五律的形成远早于七律,这个影响奠定了整个唐诗的格局。五律是唐宗室和臣民们共同改进形成的,而七律的形成更多源于自发,所以在李世民那个时期,马周的五律就已称得上完全成熟,而之后的初唐四子、杜审言等的五律也便成熟了。而七律,则要到王维、杜甫、刘长卿那个时候才算成熟,甚至直到李商隐,七律才写出了独特的韵味,出现了有特色的诗人,这个过程是何其漫长。七律写得好的诗人也不多,大家也只有杜甫、李商隐、刘长卿等廖廖数人。所以,孟浩然、李白诗中少七律,不是因为他们不能,而是与唐王朝的社会风气大有关系。唐代的七律是在唐玄宗时七绝逐渐兴盛之后,才由诗人们自发形成规模的,所以我们看到,王维、李白的七绝较多,而孟浩然的七绝较少,因为孟浩然比他们早生了十几年,又早死了20年,可能在七绝刚刚兴起不久,孟浩然刚刚尝试时,他就逝去了。历代有许多诗人,说李白不如杜甫的一大证据便是李白七律很少,在七律创作上他成就不如杜甫,却不知那个时候,孟浩然、李白还没赶上七律的流行,李白也不过刚刚赶上了七绝的兴起,但他的七绝写得很好。
再来说一说李世民的创作圈子。李世民最钦佩的人是虞世南,在当时的文坛上,诗坛大哥也是虞世南,他的诗写得确实好。
相和歌辞——飞来双白鹤
飞来双白鹤,奋翼远凌烟。双栖集紫盖,一举背青田。
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鸣群倒景外,刷羽阆风前。
映海疑浮雪,拂涧泻飞泉。燕雀宁知去,蜉蝣不识还。
何言别俦侣,从此间山川。顾步已相失,裴回反自怜。
危心犹警露,哀响讵闻天。无因振六翮,轻举复随仙。
如此细致地铺排写两只白鹤,这是需要功夫的。虞世南写得很好,“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这一联写得风神无限,完全是盛唐大诗人的水准。
虞世南的五绝达到了王勃一流的水准。如:
春夜
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开。
惊鸟排林度,风花隔水来。
在太宗那个时代,五古和五绝已经写得很好,具有了不逊盛唐的气象和意境,只有五律他们依然在摸索,还没有对起承转结达到非常成熟的地步,对虞世南来说也是如此,他的五律也还不成熟,跟太宗一样处于努力摸索的草创阶段。如:
奉和出颍至淮应令
良晨喜利涉,解缆入淮浔。寒流泛鹢首,霜吹响哀吟。
潜鳞波里跃,水鸟浪前沉。邗沟非复远,怅望悦宸襟。
不排除五言八句这种形式对结构的要求,对于那时的诗人来说有些难,即便虞世南为了响应李世民的做法,也只能是勉强为之,做不到挥洒自如。倒是在他的五古之中,经常有惊艳的句子出现,如:
奉和幽山雨后应令
肃城邻上苑,黄山迩桂宫。雨歇连峰翠,烟开竟野通。
排虚翔戏鸟,跨水落长虹。日下林全暗,云收岭半空。
山泉鸣石涧,地籁响岩风。
这首诗里至少有四联都是一流的佳句,可以与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佳句相媲美。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初唐人的苦衷,他们是最初的探索者,自然要比后人多走许多弯路。初唐的人刻意追求排律,就像这首,从首联一直到第五联都用对仗。他们还没有弄明白,他们追求完全的对仗,并不是真正的完美,因为这种完全如一的形式,使得诗歌失去了层次,失去了节奏,失去了跌宕起伏的美,失去了无穷的变化,失去了各联的相互映衬、相互递进、相互呼应的神妙,失去了起承转结的趣味,失去了诗意的错落和高潮。但这种摸索和弯路应属必须经历的,它的价值便在于最终形成了唐五律格律的核心——中间两联的定式。
后人也是在总结唐太宗这一代诗人的经验后,才找到唐诗格律最完美的形式的。像李白、孟浩然,都会时不时地尝试打破格律,只遵守格律的三分之二,以求得更大程度的诗意的自由,由此我们更可知初唐诗人在探索格律的过程中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后人是刻意与他们反着来才实现更高境界的!
我们来看虞世南诗集中的佳句:
绿野明斜日,青山澹晚烟。
——《侍宴应诏赋韵得前字》
潜鳞波里跃,水鸟浪前沉。
——《奉和出颖至淮应令》
日斜青琐第,尘飞金谷苑。
——《相和歌辞——门有车马客行》
陇麦沾逾翠,山花湿更然。
——《出营逢雨应诏》
这四联可算是工整的典范,诗境也很美。
有月关犹暗,经春陇尚寒。
云昏无复影,冰合不闻湍。
——《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
这两联在意境上更进一步,但还不脱写实的痕迹。
飏影过伊洛,流声入管弦。
——《相和歌辞——飞来双白鹤》
这是一首描写双飞鹤的古诗里的一联,很有风神,盛唐的诗作也不过如此。
日下林全暗,云收岭半空。
——《奉和幽山雨后应令》
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
——《结客少年场行》
这两联已到了盛唐五律的意境了。
高台临茂苑,飞阁跨澄流。
江涛如素盖,海气似朱楼。
——《赋得吴都》
我们读这两联,与李白的诗有什么区别?其气象阔大,气韵生动,如果放在李白的诗集里,相信绝大多数人不会看出来这不是李白的诗。
最后附上虞世南最好的五古,这是一首不输魏征《述怀》的佳作,可与之并称初唐诗坛五古的双璧。它们展现了初唐的气象,而初唐的气象,其实是较所谓盛唐气象更积极更昂扬的,读者可以细细体会。
从军行二首(一作拟古)
涂山烽候惊,弭节度龙城。冀马楼兰将,燕犀上谷兵。
剑寒花不落,弓晓月逾明。凛凛严霜节,冰壮黄河绝。
蔽日卷征蓬,浮天散飞雪。全兵值月满,精骑乘胶折。
结发早驱驰,辛苦事旌麾。马冻重关冷,轮摧九折危。
独有西山将,年年属数奇。
烽火发金微,连营出武威。孤城塞云起,绝阵虏尘飞。
侠客吸龙剑,恶少缦胡衣。朝摩骨都垒,夜解谷蠡围。
萧关远无极,蒲海广难依。沙磴离旌断,晴川候马归。
交河梁已毕,燕山旆欲挥。方知万里相,侯服见光辉。
其实,虞世南在唐诗史上的地位很重要,他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踏入“气象”领域的唐代诗人,同时他也应该算是唐代边塞诗的先行者,如果说唐代边塞诗为一派,那么虞世南显然是其鼻祖。上面两首诗,气象较高岑的诗更为雄阔,透露着超越高岑的强大和自信,这是初唐的风骨。
上面说到虞世南第一个踏入了“气象”领域,而李世民则第一个踏入了“意象”领域,对这一点,可参看五绝评析中对他《赋得临池柳》一首的讲析。
如果说唐代的诗人曾形成中心的话,那么李世民是第一个中心,上官婉儿是一个中心,张九龄是一个中心。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女宰相,一个是男宰相。
张九龄这个中心所聚拢的人气最强大,孟浩然、王维,都曾是这个中心的核心成员,当时的优秀诗人包括李白都曾羡慕并自认为是这个中心的成员。张九龄是唐诗中艺术成就非常独特的一个,他的地位其实不应在孟浩然之下。
张九龄的政治影响,决定了他不是以诗歌进入唐皇室眼界的。
以诗歌进入唐皇室眼界的是王维。终王维的一生,他都被唐皇室认为是自己伟大朝代的文化象征和偶像。从他十几岁时就被当朝公主视为一国之华,到他逝世后皇帝评价他为一代文宗。王维可以说是唐诗的最后一个中心,在他身边的除了有孟浩然、裴迪等一批田园诗人,同时还有一批宫庭诗人。
但是王维并没有张九龄那样的政治号召力,所以他这个中心是最不像中心的中心,是最松散的,却也是真正的从艺术上自发生成的中心。
这个中心的权威性不及前三个,因为这个时代伟大的诗人太多了,李白号称诗仙,平生只服一个孟浩然,一个贺知章,而在诗歌上,他当然更是只服孟浩然了;而杜甫,更是桀骜不驯;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并不认为自己的五言在王维之下;岑参、高适、王昌龄、王之涣,这些都是诗界的雄才……
所以最后一个中心虽然在艺术成就上超越了前三个中心,但就权威和对当时诗坛的影响力而言,却只是一个小中心。在这个小中心之后,偶有零散中心,但在诗道和诗艺上的成就及影响力,都已是远远不及前人,可以忽略不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