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 加西亚·马尔克斯
“小寒,你炒菜多放点辣椒哈。”谭哥从客厅里隔空喊着。
“苏州人不是不能吃辣吗?”我反问道。
“我不是苏州人,我是湖南人,一餐无辣,食之无味呀!”谭哥爽快地说。
“你是湖南人,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定居了?”我好奇地说。
“湖南人咋就不能到苏州买房了?”他笑了笑,没有给我答案,“记着多放点辣椒就好了。”
瞬间觉得谭哥是个不一样的沙发主,尽管我在很多沙发主家靠厨艺换取住宿,可第一次遇到这样要求的。
其实,这也正合我的口味,在江苏这边天天吃味道极清淡的饭菜,吃得味蕾都快没触觉了。
而他的不一样,不仅仅在于此。如果你细看他的眼神,你会发现他眼神里隐藏的都是故事。
在他家门口停着两辆车,一辆普通的小皮卡,感觉有点像淘汰货,他却开得不亦乐乎。反倒是旁边那辆同属于他的崭新的吉普车,却在阳光下安然地发呆。
“谭哥,干吗不开那辆车?”我好奇地问。
“这种破旧的开起来有感觉,让我常常联想到在路上开着破吉普自驾西藏、新疆的感觉。好车嘛,出去见客户装下门面就好,自己开,这辆就行。”他爽朗地笑着,刚好要出去办事,顺路把我带到市区。
谭哥,以前是一个大学的行政人员,有编制,在一个油水颇丰的职位,小地方,日子过得悠哉游哉。日复一日的轮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心不同。他再也受不了这种安逸的环境,再也承受不了那颗不安分的心的煎熬,于是他辞了职,全国各地跑,换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一场又一场的遇见,最后,与苏州一见倾心。
我问他:“为什么偏偏留在了苏州?”
“干吗不留在苏州?”他一句话顿时让我语塞,好像他的答案是天经地义的。
在苏州几日之后,我立马明白了他话的含义。苏州有它的破,有它的新,有它的包容,也有它的宜居,有一种难以名状、不可思议的美。离上海不到一个小时的高铁,房价也便宜许多。良好的人文环境、自然环境、江南水乡的韵味、高度发达的经济,其他地方只能望其项背。
如果是我,也会说:“干吗不留在苏州?”
谭哥一米七左右,看似弱不禁风、略显单薄的身材,没想到竟然玩户外玩了快十年。从2004年开始,徒步,登山,自驾过祖国的很多名山大川,却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丝的张扬。
如果你不去触碰这个话题,不去追问,你在他身边一年都未必会知道他走过这么多地方。
两次自驾进藏,因为酒后驾车加上高原反应,差点魂归雪域高原。
一次徒步墨脱,装备准备不足,差点被蚂蝗吸干了血。
深入整个新疆,在漫漫的沙漠无人区车子抛锚。一觉醒来,沙子已把车子埋了一半。
攀登宁金抗沙雪山,因为天气原因,差点命丧雪山。
在台州爬海岸线过一个海湾的时候,安全扣断开,若非当时一个朋友跳下来用绳子把他拉住,恐怕早已命丧大海。
一次次的旅程,无不惊心动魄。
我偶然看到他的照片,那是在雪山顶露营,超凡脱俗,这样的照片就算拿去参加摄影大赛也绰绰有余。而他只是放在电脑硬盘的一角,任它去遗忘,仿佛从没发生过。他的QQ空间、微博里也连一张照片都找不到。
我见过太多行者,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沉默的。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偶然的一丝邂逅,却给人无与伦比的震撼。
于是,我便追着要听他的故事。可他,似乎不太是个善于表达的男人。他走过的地方,不在嘴上,不在相机上,不在文字上,只留存在他炽热的心里。
他不为任何人的眼光走,只为自己灵魂深处那颗躁动不安想要行走的心。他像极了仗剑江湖的侠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不要问我远方,远方,无法抵达的地方。
这便是他的江湖。
2009年的春节,爆竹声响遍神州大地,举国合家团聚。他却拉了五辆车八个好友,从苏州开始自驾。到了四川的巴塘,正逢大年三十。
在路上,无酒怎行?在县委宾馆开了两间房,八个人整整两箱白酒下肚,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上吐下泻,然后还坚持赶路。
计划川藏线进,青藏线出。本想从察隅穿越到丙中洛去的,结果冰雪封山,只好转去拉萨。在拉萨,又是一场宿醉。
抵达便意味着告别。也许,只有酒才能告慰这快意恩仇的江湖。
初五,早上五点出发,结果他却感冒了。因为当时室外温度是零下二十几度,车里温度是接近三十度,他下车没穿外套,就在路上感冒了。
可他并不想拖累队友,咬紧牙关也要坚持。他偏要与这高原斗一斗,谁说感冒就不能在高原上自驾了?
可惜,他还是中招了。到了唐古拉山的时候,开始严重的高原反应,几乎失去神智。
当他勉强能开口说话、表达自己其实做了一场美梦的时候,已经在格尔木了。凌晨三点多,他被抢救过来。
“幸亏你小子命大,晚一会儿,你就要去见阎王爷,下地狱去了。看来真是把你小子脑袋烧坏掉了,你还真以为自己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了啊!”伙伴哈哈笑着,顺手抹掉刚才因担心惊恐而流下的眼泪。
“可我偏偏就是感受到了呀,那么真实。”看着伙伴哈哈大笑,他无奈地笑了笑,甚至有些不爽,好像在说:干吗不等我把梦做完。
原来,濒临死亡是这么一件美妙的事。不过,也很糟糕,因为你随时就没了享受下次的机会。想到这儿,他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自驾新疆、西藏,难免遇到戈壁、沙漠,在偏远的山村爆胎。一路上还有野狗和狼伴随,所以修车和换轮胎也是一件很惊险的事情。
可他都经历过了,然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勇士。
但几年前的他,甚至连一座小山爬着都吃力。每晚都在灯红酒绿的时光里醉生梦死。沉沦,堕落,无尽空虚。
我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多次去西藏?”
“那是洗涤心灵的一段旅程,那种美才是真正大自然的笔画。”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从容和淡然。我在想,少年时的他定如他故事中一样,疯狂,热烈,像一朵盛放的玫瑰,更像一颗如火骄阳,只是在行走过程中才渐渐将那浮夸的外形退去,只剩下一个炽热的心。
一念缘起,一念缘灭。缘起缘灭,一念之间。或许,这便是他的缘。
而他的爱情呢?了解之后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美梦,却在清晨阳光洒进窗台的时候清醒。每一场爱情都以轰轰烈烈开始,以凄凄惨惨结束。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传说,上帝在创造人的时候把人分成了两半,男人和女人各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产生于爱情,结束于家庭。
只是,大多数人,都未找到。谭哥亦是。
他说:“很多女人告诉我,我只能做一个一百分的情人,却永远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这话语在夕阳的余晖中愈发显得悲凉。
“为什么这样说?”
“不会持家,不会攒钱,永远活在当下。恋爱时会很开心,但生活久了,女人毕竟比较现实,而我每年在旅行上花的钱都要有十几万。在她们眼里,我适合做一个一掷千金的情人,却不能做一个柴米油盐、相濡以沫的爱人。”他似乎也在等待,命运给他的安排。
“我倒觉得,钱够用就行,只要有能力去赚钱。钱不是攒出来的,靠攒钱一辈子就只能供一套百十平米的房子,过着碌碌无为的人生。守着钱跟我过日子的女人都不会长久,我的人生肯定会跌宕起伏。也许哪天我会放下这边的一切,去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旅行就是一种丰富人生的经历,到你走不动那天,每天你都可以回味你的人生不同的经历。那这一辈子便活的值了。”
他微微地笑了,那么从容,淡然:“你是在安慰我吗?”
仿佛看破一切,仿佛看淡一切。
“旅行之于你,不过走走停停。旅行之于我,便是生命。我宁愿做一个飘泊天涯的浪子。”那眼神,如此刚毅,目光射向远方夕阳下的天空。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泛着金黄色的光,投映出长长的影子。那单薄的身子,顿时伟岸了起来。
“有时候,做情人也是件极好的事,只是希望你不要做得太多,太久。”我略微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或许有个人,能陪你一起走。生活不只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愿你们有天以梦为马,牵手去旅行。”我淡淡地说。
“我想有天,能有个人让我停下来,不再走。”他略微伤感地说,带着期冀。
“那旅行让你获得了什么?”
“朋友,快乐,幸福感。”
“失去了什么?”
“无所失,满满的,都是获得。”
夕阳洒在谭哥手边打开的书页,泛着柔和的光。
我问谭哥:“可以给我看下吗?”
他微笑着递过来。
我看到上面用签字笔标注的是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
“真正不羁的灵魂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有国王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