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芸先生不以文名,不以才称,一个普通退休中学英语老师,她总是在程老身后默默支撑着程老的事业,但程师母的文字功力实在是非同小可。菜九看过程师母缅怀程老的一篇文字,那种才情风骨让菜九自愧弗如。菜九行文,全身发力,剑拔弩张。程师母则平平淡淡,一路写去,生活之细碎事,从其笔下一一流出,举重若轻,浓郁之情若有似无,却无处不在,行文轻描淡写,读之却字字沉重,使人处处感觉到那种椎骨铭心的沉痛。菜九读了程师母的文字,不禁感慨,唯英雄能识英雄。如今菜九的文字也颇受赞誉,得到的好评无算,但自忖要到程师母的境界,还不知要多少时间,或者至死也到不了亦极有可能。
菜九编辑中华大典时,与程老的接触还是较多的。程老是个老派学人,很注重仪表。如果菜九事先约好上门,总见程老西装革履来开门。即便是炎热的夏天没有空调,也一定是皮鞋、长裤、衬衫这种穿戴,甚至到了与菜九非常熟络后,也是如此。菜九不学俗人一个,穿着最随便不过,相互那么熟悉,程老跟我实在用不着如此。但程老如此作派自有其道理。在菜九看来,除了自重与尊重对方外,这般穿戴亦是一种距离。我虽为晚辈,但非门人即为外人,所以还是内外有别的。程老给我写信都是称我为先生,这又是不远不近之称谓,如果再疏远,那就要称菜九段兄了。穿戴有规矩的程老,与穿戴无章法之菜九聚在一处,就常常出现穿短裤、凉鞋的菜九,与穿长裤、皮鞋的程老相对而坐的滑稽场面。想来程老的修养菜九一辈子也学不到,那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教养。或者因为菜九不是其门人,菜九的诸多陋习,程老也不便指正。只是菜九见贤不思齐,或也是天性使然,无可救药也。
菜九与程老除工作之外,谈得最多的就是整理沈祖棻遗作。沈祖棻先生于1977年死于车祸,此前刚刚粉碎四人帮,学术研究的风向开始向好,可以搞学术了,沈祖棻或者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工作计划。但天妒英才,那份活就留给程老了。程老自己也是一大堆被耽搁的活都来不及干,但亡妻之事更是一点也耽搁不起啊。据程门弟子莫砺锋记,“1978年,他自费印行了油印本《涉江词》、《涉江诗》,分赠友好。其后他又把《涉江词》交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把《涉江诗》交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宋词赏析》与《唐人七绝诗浅释》也经程先生整理后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梓行,而当年由沈先生与程先生共同草拟的《古诗今选》则经程先生修订后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著。到了1994年,涉江诗词又经程先生亲自进行笺注而以《沈祖棻诗词集》之名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这个记载也表明,程老整理沈祖棻遗作真是一日未尝稍歇也。几度出版,仍在不停地打磨,以期精益求精。后来在其门人的悼念文章中知道,程老与程师母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逐字逐句推敲那些已经完成过的注释文字,真可谓一字不苟。沈祖棻先生九泉之下有知,当如何欣慰啊。在此事上,菜九也犯了一个自己不许他人犯的错误,即对程老的做法有点腹诽。那是菜九听程老说,准备让其外孙女以外婆为硕士论文的研究方向,便觉得程老此举或把孙女的局面搞小,完全可以找更大的题目来做嘛。后来看得多了,便觉得程老此议,除了对沈祖棻先生的情义之外,亦不失为一个大好题材。因为即使将沈祖棻置于古代大家中,其排名亦可排的甚前。因此,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实在应该大做而特做啊。为此,菜九应该向程沈二先贤道个不是。
关于沈祖棻的历史地位,有钱仲联的文字为证。钱仲联作《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及《近百年词坛点将录》,均将沈祖棻封为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其《近百年诗坛点将录》曰:点近世诗坛女将,沈祖棻其临去之秋波矣。涉江诗稿多绝代销魂之作。“傅厚冈前血秽尘,沈沈冤魄恨奔轮”,其吊凌敬言之句也。岂知珞珈山,后人又以此吊祖棻乎?又,《近百年词坛点将录》曰:子苾女词人,出汪旭初门,能传旭初词学。著宋词赏析,剖析精微。姚鹓雏谓其词“短章神韵,直欲胜蓝”。旭初序其涉江词稿,谓其所作,“十余年来有三变:方其肄业上庠,覃思多暇,摹绘景物,才情妍妙,故其词窈然以舒。迨遭世板荡,奔窜殊域,国忧家恤,萃此一身,故其词沈咽而多风。寇难既夷,政治日坏,灵襟绮思,都成灰槁,故其词淡而弥哀。”姚汪月旦,良非轻许。三百年来林下作,秋波临去尚销魂。
在整理沈祖棻遗稿时,程老又相当于重走了一遍走过的路,感慨万端,情不可遏,于是便有两首无限惆怅的《鹧鸪天》:
衾凤钗鸾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烟。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
哀窈窕,忆缠绵。几番幽梦续欢缘。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
燕子辞巢又一年,东湖依旧柳烘烟。春风重到衡门下,人自单栖月自圆。
红缓带,绿题笺。深恩薄怨总相怜。难偿憔悴梅边泪,永抱遗编泣断弦。
这里“永抱遗编泣断弦”之句,正可以作为程老终其晚年整理沈祖棻遗著的真实写照啊。因程老对沈祖棻的感情非常深厚,就免不了会爱屋及乌。有一本大书由程老任总主编,程老就约沈祖棻先生的老弟子某教授任其中一册之主编,而以菜九的粗浅了解,此教授或非该书的合适人选。这就显然是感情超越理性了,但这种人之常情实属不须深责者。日后菜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非常老于此道。菜九后来编书时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对菜九有恩的、关系近的人尽可能拉上,活菜九一人干,名大家一起署。于是乎,菜九的故旧好友也就会在一些书扉页上扎堆开会,其乐融融。此技得之于程老乎?未也。人之常情使然也。故菜九以为,这样行事的程老才更可爱。
程老跟菜九谈的较多的还有探讨出书难买书难的问题。当时乃至现在,该出的书出不了,想买的书买不到的情况殊为严重,而程老治学之初,基本上就没有这种问题,至少你想买的书,商家总会设法替你办到。怎么时代越进步,反而越买不到了呢。我以为程老是知道问题的症结何在及其解决之道的。然其心中苦闷亦不便表达,老这么压在心头也很不舒服,只好在菜九这样的业内人士面前吐其不快,发点感慨。
程老恢复工作后,其学术能量来了个总爆发,菜九从程老游时,正值其成果收获之高峰期,所以菜九每次到程老处去,都能听到诸如哪个书进入二校了,哪个书清样寄出了,哪个著作又准备重印了,哪个著作又获奖了,这类好事真是不绝于耳。八十岁的人,身体并不结实,但干事的激情与冲动并不稍减。程老的学问深不可测,如同舞台上的魔术师一样,从其看似虚弱的身体里将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掏,且形态迥异,绝不雷同。因程老绝技甚多,故其培养门人亦各不相同,绝不会让他们在一条道上扎堆,自我拥堵。于是,与不同的弟子合写不同的书,可能就是程老的教学方法,最终将不同的学问传给了不同的人。菜九以为,此举甚好,不仅快速培养了不同人才,也避免了相互倾轧,其中之深义,有人道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