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谁识汉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唐人李商隐用这一首《贾生》诗道出了千百年来知识阶层为贾谊鸣不平的心声。在历代士人眼里,汉人贾谊是个怀才不遇的典型。而且他这个才不是一般的才,是一种足以为帝王师的才。为帝王师,为皇帝老爷支招、出谋划策,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何等的荣耀。大概就是因为贾谊,也不知引发了后世多少读书人为帝王师的无限遐想。贾谊生前支了不少招、出了不少谋,但后人公认其招其谋见用者稀,于是便由李商隐来发一浩叹。而为贾谊叹惜并不始于唐人,早在汉代,刘歆就对贾谊推崇备至,其曰:“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而其父刘向更为其深道惋惜,其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汉书?楚元王传》)
是不是因为贾谊的才华众望所归以及为其鸣冤叫屈者众,我们就应该认定贾谊受了天大的不公?会不会因为在后世的知识分子眼里,贾谊是他们的同道与榜样,便先有了一定的倾向性,所谓同气相求,在评价的时候免不了会感情用事,不问是非地向着自己人?不能排除这些因素。对这个问题的判研,应该经过充分考察,来看其生前究竟为皇帝出了什么谋,支了什么招,是否当得起后人的如此推崇。经过初步考察,菜九认为,贾谊的所谓遭遇不公,对汉代百姓来说,没准是一件大好事。
那么,贾谊的所谓不遇是怎么回事呢?《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得很清楚:
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而《汉书?贾谊传》基本沿用了《史记》并下判断道:“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看来古人对贾谊的遇与不遇已没了定见,如果客观一点,不妨认可班固的看法,即谈不上遇与不遇。毕竟他出的谋、支的招,是有一些被采用了。而欲其所有的主张都被皇帝接受,那运气也太好了点,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
贾谊刚入朝廷,就在朝廷大事中取得话语权,频频为新即位的汉文帝出谋支招。按司马迁的说法,汉文帝即位之初的多项法令都是按贾谊的主张办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不能算是不受重用。而当时贾谊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贾谊短短的从政生涯中,留下了大量的干政文字。只要仔细研读就不难发现,贾谊的进言无论其怎样千变万化,但可以一言以蔽之,即为皇帝好。而为皇帝好,是不是真的能达到目的,是不是为天下好,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其变着法子进言的核心就是为了巩固并扩张皇帝的权势,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进言与历史上的前辈韩非、李斯没什么区别。巴结权势,乃人性使然,孔夫子也说过“畏天命,畏大人”嘛。在《史记》中就有不少出于为当局着想而进言的记载,但给人的印象却是坏事多,好事少。因此,每逢菜九看到有人向当局进言,总要戴上有色眼镜看一看,还真看出几个心术不正的家伙,并认定贾谊也是其中的一个。也正是这个贾谊,不知让多少人被菜九扣上了读不懂《史记》的帽子。
菜九印象中《史记》记有几处小人进言坏了人主大节的事大致如下:周公归政成王后,有人对成王说周公想造反,陷成王于不义;有人对陈胜说故旧太放肆,有辱尊严,弄得陈胜众叛亲离,最终兵败被杀;太公家令对太公说,应该对当了皇帝的儿子行臣子礼,太公照此办了,而刘邦受之坦然,坏了皇帝自己的形象。再一个可能就是贾谊对汉文帝进言,但未能得逞。那么,贾谊的进言都是些什么呢?无非是让汉文帝削藩,众建诸侯少其力。此事因日后的吴楚七国之乱而显得非常英明。其实读书人大概忘了,天下之分还是合,在秦始皇并天下时就争论过了。李斯等人得出的结论是,周王室为什么衰落,原因就在于分封太滥,最终弄得王室本身没力量。而汉人在总结秦亡原因时,则将不分封子弟作为重要原因。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无论分也罢,不分也罢,都有各自的问题和麻烦。换言之,即使按贾谊所说去做,也未必能讨到什么好。大明王朝的建文帝就听了臣下削藩之策,弄得身败名裂。好在汉文帝没听贾谊的,否则什么下场还真不好说。再仔细分析贾谊的削藩建言,其重点是要削汉文帝叔父、堂兄、侄子们的封地,而对汉文帝的子嗣,贾谊的主张却是增加封地(《谏立淮南诸子疏》)。这种主张似乎与他再四强调的末大不掉的吁求相矛盾,其实两种主张的核心是一样的,即玩弄词藻,变着法子扩大并巩固现任皇帝的权限。因此,贾谊的小人特色,就是孜孜不倦地鼓动汉文帝将国家最大的利益划到自己名下。一言以蔽之,贾谊反对各诸侯占地多的主张不是一种制度上的改进,而是要形成怎样让与最高当权者关系最直接的亲属多占地的制度。所以说他巴结权势,一点也不冤枉他。
应该看到,贾谊的这些削藩主张在朝中有很大的杀伤力,得罪的人肯定不少。但他仗着报效最高当权者的拳拳之心,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也许有人会认为,贾谊的这些言辞可能是在私下里说的。但根据其不依不饶的进言劲头来看,他不会对众人有太多的回避,这也是众老臣联合起来反对他的原因。一个新进之人,是不是会站到众老臣的对立面?这样做是否明智?天下没有无风险的投机,投机的收益与风险成正比。日后汉武帝朝的江充为了讨得天下至尊的欢心,得罪任何人都在所不惜,连武帝太子都被他得罪而逼反。像贾谊这样求进心切,肯定也会公开自己的主张。如果贾谊也是没完没了地在皇帝面前推行自己的主张,众老臣联合起来反对他正是合情合理的事。而贾谊的进说常常是不顾客观事实危言耸听地胡说一气。比如他说“今汉兴三十年矣,而天下愈屈,食至寡也”(《忧民(事势)》)。需知,秦收太半之赋,民不堪重负而反。至汉兴至文帝,始终贯彻了与民休息的基本国策,赋税率约为十五分之一,远远小于孟子主张的十分之二。贾谊并非不知道这个情况,其之所以要将问题讲得严重,无非是想吸引皇帝的注意。
对贾谊的反复进言,人们不妨可以说他报国心极强,但同样也可以说其心术不正,谄媚邀宠心极盛。阻挠贾谊得势的朝臣,就是持后一种议论。现在人喜欢将贾谊策不受重视归结为保守派势力强大,那些使贾谊不遇的罪魁祸首,即司马迁所记的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往往被后世尤其是被现代学者当做是保守势力。这其实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可以肯定,绛、灌等人确有保守的倾向,而这些所谓的保守势力的话有没有一定的道理,似乎很少有人论及。通过对历史事件的梳理,我们应该承认,他们反对贾谊的言辞却更切合当时的实际。之所以说以周勃、灌婴为代表的反贾言论也有更多合理的成分,就是萧规曹随原则在起作用。萧规曹随的故事最能体现汉初崇尚无为而治的精髓。联系到贾谊事件,这个故事的意义也非常大。当年汉惠帝责怪曹参不问政事,曹参问,皇帝与高祖相比谁更高明,皇帝说自己不敢比高皇帝;曹参又问,皇帝认为曹参与萧何相比谁更高明,皇帝说似不及萧何。曹参说,这不就结了,你不如高皇帝,我不如萧相国,他们俩定下的章程在运行就行,何必去干涉呢?换言之,刘邦定下来的章程,在没有充分理由的情况下,臣子们是不想做变更的。他们自己比不了萧何,汉文帝也未必高明过刘邦,为什么要动先帝留下的政治遗产呢?在他们看来,贾谊年少轻进,想哗众取宠,乱祖宗成法,罪无可赦。因为贾谊所论,不过是李斯、秦始皇的陈词滥调,不足为奇。在当时并没有让中央政权受到外在力量的威胁的情况下,主动挑起事端,显然是有违汉初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的宗旨的。
汉代秦兴,有识之士就对秦亡之鉴作过总结,并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秦未能封建子弟。贾谊本人也对秦不分封不以为然,他认为:“古者天子地方千里,中之而为都,输将繇使,其远者不在五百里而至;公侯地百里,中之而为都,输将繇使,远者不在五十里而至。输将者不苦其劳,繇使者不伤其费,故远方人安其居,士民皆有欢乐其上,此天下之所以长久也。及秦而不然,秦不能分尺寸之地,欲尽自有之耳。输将起海上而来,一钱之赋耳,十钱之费,弗轻能致也。上之所得者甚少,而民毒苦之甚深,故陈胜一动而天下振。”(《属远(事势)》)如此说来,贾本人也是主张封建的。只是贾的进言,是战国以言干进的一套,其用心不外乎窥伺人君的心理,危言耸听,以期能展其才。而贾谊的进言,恰恰违反了汉初的思维定势。殷周分封,中央最终失势,但其仍能延祚几百年,较之秦二世而亡,更为汉人所能接受。在反端未现的情况下,突然提出要削藩,岂不是弄得天下大乱。而贾谊的一套,恰好是与无为相反而行的,皇帝和大臣不为所动,应该说是正确的,而不是什么忌才。那些老臣所说的“洛阳之人”也是有出典的,即当年的苏秦就是洛阳人,以鼓唇弄舌谋求功名利禄。在这些所谓的保守派眼里,贾谊就是苏秦之流角色,可能这个看法与事实相去不远。
可以断言,贾谊进言的出发点就是瞅准了汉文帝潜在的私心,窥测皇帝人性中的弱点,并激发之,以期一下子能平步青云。以前成王臣子、陈胜臣子、太公家令都是这样讨得当权者欢心的,苏秦、韩非、李斯辈,也正是通过投其所好结最高权力的欢心的。怎奈由于汉文帝英明,他没有完全达到目的。
有很多人,包括菜九一向敬佩的人都以为汉文帝后来分齐为七、分淮南为三是受到贾谊的启发。这种观点显然是菜九以为没读懂《史记》的。汉文帝后来分齐为七、分淮南为三之前,齐与淮南都因为叛乱,经汉平叛后,被汉剥夺了封爵,土地归汉中央所有,齐与淮南已经不存在了。汉是将自己的土地拿出去分成十个国家,而不是把原有的大国划小,这里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贾谊从来没有主张汉把自己的地拿出去分给别人。贾谊就是强调末大不掉,如果没有末,就不存在什么掉不掉的问题。而汉文帝的做法,显然是特地做出些末来,怎么能说是受贾谊影响呢?知识分子的虚妄性,也正在于此——硬要把不是自己的功劳说成是自己的。
总而言之,尽管贾谊的主张未被采纳,但汉文帝并没有亏待他,他个人显然还是进言的受益者,否则他凭什么一下子就从一个平头百姓,当到了长沙王太傅?这说明汉文帝还是爱惜人才的。但贾谊还很不满足,郁郁而死,这又是何苦来哉,真是天晓得。司马迁将其与屈原同传,是指二者力求报效的执着相似,至于所求是否正当,并没有开展讨论。贾谊的事迹及史公的记载,赚得千百年无数同情泪,却为贾谊本人及司马迁始料未及。菜九以为,史公赞赏的也就是那种追求强烈而已。但强烈不等于好,不等于对这一点,各位看官应切记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