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张海一直都在全力找寻杨天义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昨天,才在一间饭馆吃饭时,偶然间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张海大惊失色,便一路追踪,朝城北方向跟去。后来由于山林密集,加之积雪已化,终于失去了那人的踪迹,只好无功而返。
张海心有不甘,今天一早醒来,便独自来到昨日跟丢之处,在山脚下来回逡巡,希望能再见到那个人。将近中午时分,坚持终于有了收获,那人再次出现,正顺着山路蹒跚而来。
张海心中百感交集,立刻冲了过去,纵身一跃,拦在那人面前,断喝道:“钟寒!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可还认得我么?”
“哦,原来是张师弟啊,你可来了!”钟寒似乎并不惊讶,看着张海的面孔,悠然说道:“二十年不见,师弟似乎变化不大嘛!”
“你少套近乎!我问你,杨天义他现在在哪?你把他怎么样了?”张海从认出钟寒的那一刻起,便料定杨天义必是为此人所擒。毕竟,以杨天义现在的身手功力,寻常的打手流寇,他即便是打不赢,也断不会被抓。除非,他是遇到了像钟寒这样的绝顶高手。
“你说他啊?我一试出他的功夫,便知他与你关系非比寻常。师父他老人家的徒弟之中,只有你我二人尚存人世,而我一生未曾收徒,那他就定然是你的徒弟了。你说,我会怎么处置他呢?”钟寒说着,慢慢将身躯挺直,脸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错了,我虽教他一些功夫,却并未收他为徒!我与他不过是朋友相称!”张海激辩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也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嘛。咱们的师父死了,你作徒弟的必须为他报仇。可你又担心打不过我,所以才不肯收他为徒,那么即使你被我打死了,他也不必再找我报仇。是不是这样啊?”钟寒笑眯眯地说道。
“亏你还有脸提起师父!你难道不知道,弑师之罪,人神共愤吗?”
“我当然知道,可我更清楚,我若不杀他,则必被他所杀!难道你想让我坐以待毙吗?”
“那我的父母兄妹,他们可无力伤你,还有那许多女子,你糟蹋了也便罢了,为何全都要残忍杀害?”张海悲愤质问。
“那些女人,活着也是难受,我杀她们,只为灭口!至于你的家人,却都是为你而死,我一心只想把你引出,只要你一死,我所做的一切便再无人知晓!可是我想不到,你却情愿做那缩头乌龟,而且一藏就是二十年!”钟寒毫不退让,竟是有意要将张海激怒。
“钟寒!你这个禽兽!上天怎么给你披了一张人皮!你罪恶滔天,早已是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我今日就代师父清理门户,为那些无辜之人报仇,也为江湖除一祸害!受死吧!”张海气得目眦欲裂,汇聚全身功力,挥起一掌向钟寒击去。
“好啊,你来吧!”钟寒拉开架势,举掌反攻,待张海一掌挥至身前,却又突然坦然一笑,放下了双手。
张海发觉有异,便要收掌,却是已来不及,只听“喀啦啦”一阵响声,钟寒后退一步,胸前肋骨尽碎,早已陷下一个深坑,一股乌血也从嘴角汩汩流出。他摇晃了几下身子,终于重重摔倒在地。
张海上前一把将他扶起,急切道:“你怎么不还手?你,你一身的功力到哪去了?”
钟寒费力地想要咳嗽,却是怎么也咳不出来。他用力地大口呼吸了几下,缓慢地睁开双眼,眸子昏瞀晦涩,已看不到一丝光彩。
等积蓄了一些力气,钟寒将张海一只手紧紧握住,抱在胸前,声音嘶哑地说道:“师弟,你听我说。其实,二十年前我就该死了。我这一生,除了作恶杀人,竟没干过一件好事,到最后,甚至还连累家人因我而死。”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张海失声叫道。
“十几年前,我害了一个女子,却被她的弟弟发现。后来,他上了少林寺,学了一手铁砂掌,便回来找我报仇寻我不到,便像当年我对你所为,将我全家老少一个不留我看着满地尸体,心中只是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万念俱灰之下,从此便退出江湖,隐居于京郊。”
钟寒断断续续地说着,又看了一眼张海,惨然一笑道:“我本有自裁之意,又盼你能找到我,却是苦等不得。去年冬天,我再也等不下去,便想一死了之,谁知却被人所救不曾想,竟然遇上了杨天义,他的所言所行,终于让我明白,人性并非本恶欲之为祸,全因心间有魔,恶之不行,皆由胸中存善他是个好样的,我已将毕生功力悉数传输与他”
张海听着其中诸般离奇遭遇,心中感慨万分,唏嘘不已。
钟寒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微弱,浑浊的瞳孔已经渐渐发散,奄奄一息地说道:“师弟,今日能死在你手上,终于了却我之心愿只可惜,我只能死一次来世,我想做个”钟寒话未说完,紧握的双手陡然一松,已然气绝身亡。
沾满鲜血的双手,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放下屠刀,以死赎罪。
张海拥着他的身体,感觉着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茫然四顾间,眼睛中却是空荡荡的一片。抚今追昔之下,一切已是过眼云烟,俯仰天地之中,人生再无索求留恋。张海不由得迷惑:师仇家恨终于得报,为何自己却只有失落之感,而无满足之意?
难忍心中的狂躁,张海仰天长啸:“师兄!你就这么走了吗?以后,我还有何事可做?”
发泄完心中的郁闷,张海将钟寒的尸身抱了起来,慢慢地向山林深处走去,嘴里却在喃喃地回忆着两个少年同门学艺时的点点往事。那低沉的语声,便像是一曲哀愁的挽歌,在密林中久久回荡。
杨天义醒来时,早已过了中午。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进入体内的这股内力太过强大,一时半会之间,根本无法全部融汇贯通。好在只要不去冒犯,它倒也安分守己,并不作乱。
杨天义从钟寒的言行举止中,猜测他必是发现了张海,于是便将功力都给了自己,已是表明了甘愿一死之念。杨天义心急如焚,想要找到二人化解一番,却又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当下也不及多想,便拉起何雪,离开了这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山洞,向山下飞奔而去。四下苦苦寻找,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痕迹。见何雪早已疲惫饥渴不堪,犹自勉力支撑,杨天义暗叹一声,只得放弃搜索,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城中。
城门处,早有韩开山安排的眼线认出了他们,大喜过望之下,忙上前慰问一番。杨天义倒也认得此人,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便让那人找来两匹马,与何雪一人一匹骑了,打马直奔何府而去。那人目送二人离去,也赶忙骑上马,径自去找韩开山报信去了。
回到何府时,恰遇何震正要出门,杨天义远远地喊了一声,只见何震身体一顿,刚刚踏进马车的脚步又退了出来,便向他们这边张望。何雪历经磨难,此刻乍逢亲人,不由得喜极而泣。
何震见杨天义与妹妹此时一同归来,神色间又颇为亲密,惊喜之下,更多了几分欣慰。忙走上前去,扶着眼圈通红的何雪翻身下马,轻声安慰了几句,又朝家里面指了指。何雪连连点头,回头望了杨天义一眼,粲然一笑,便朝院中奔去。
杨天义见兄妹二人说完话,也牵马走了过来。
原本见二人安然归来,何震只觉得有万语千言想要说,只是此刻正有急事要办,何震只得寥寥数语解释了几句,然后说道:“你也进去看看父亲和小霖吧,跟他们报个平安。他们从回来便一直念叨着你呢。”
杨天义想了想道:“我还是先回家一趟吧。何姑娘见了他们,自然会说明一切,我现在进去,反而有些不方便。”
何震心想,待香姨与何雪相见,肯定又是一番伤感哭泣,便也不再相劝,只反复交待晚饭一定过来一起吃,然后又返身登上了马车。
等马车经过杨天义身边的时候,何震突然掀开窗帘,探出半个头道:“对了,天义,周逸轩今日午后便离京了,看样子是要回浙江老家,估计他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说完,也不等杨天义有所反应,便放下窗帘,轧轧远去了。
杨天义闻听此言,想笑,却是笑不出来。思虑片刻,他翻身上马,向城南疾驰而去。
周逸轩,这个从自己进京的第二天起,就一直萦绕在身边纠缠不休的对手,终于要离开了吗?
杨天义回想起这四个多月来,两人之间反反复复僵持不下,明里暗中多次交手,却是自始至终没有过一句交谈,不由得淡淡一笑。
平心而论,周逸轩相貌俊雅,又足智多谋,二人确也称得上是棋逢对手。而且,自己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能在短短数月间交上何家这样的朋友,又能与韩开山、宁采枫结为兄弟,甚至包括得到钟寒的倾力相传,这一切,不能不说皆是拜周逸轩所赐。
若是这样说来,对于这个一直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恐怕自己还要更有几分感激才对。
杨天义想起教官曾说过的一番话:你们应该感谢你们的敌人,正是因为他们,你们才能成长、强大,正是有了他们,你们才能更快的成长,更快的强大。他们,才是你们生命中最难得的贵人!
杨天义觉得,周逸轩就是老天专门派来帮助自己的贵人!
出了永定门往南走,便是一马平川的官道。杨天义每逢见到马车车队,便会大叫周逸轩的名字,可是一直追出了二十多里,也没有见到周逸轩的影子。杨天义并不死心,擦了一把汗,继续追赶下去。
周逸轩此刻正骑在马背之上,故意落在车队的队尾,远望着冬日满目荒凉,竟是触景生情,一股悲戚之感油然而生。正在这时,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
他以为是伯父回心转意,派人来找自己回去,惊喜地答应了一声,回头望去,却是大吃一惊:“杨天义!”
“周逸轩!我终于追上你了!”杨天义策马赶上,与周逸轩并辔而行。
“是你?你不是死了吗?”周逸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死了?谁说的?”两人刚一见面,便得到这样的问候,杨天义心中顿时一阵不爽。
“钟寒啊,他说你身受重伤,已是无医可治,无药可救。难道他在骗我?”周逸轩想起钟寒一贯处事,又觉得不太可能。
杨天义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他是世外高人,怎么会骗你?我确实是身受重伤,被关在一个山洞中等死。既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物,而且他每天还要专程给我补上一掌。只是我命大,没死成。”
周逸轩听后略一思索,便哂然道:“你命大?哼,他要想杀你,你还能活得成?你既然没死,那就是他不想杀你!我倒是纳闷,他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肯饶你一命?”
杨天义听得微微一笑,却也并不反驳,况且,以周逸轩的心计智慧,再去掩饰只会显得没有诚意,便反问道:“我更是纳闷,像他这样的高手,怎么会听你的吩咐?为何他会说欠你一条命呢?”
周逸轩盯着杨天义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猜测他的用意,少顷,怅然一笑道:“我既是输了,却也输得起!事到如今,便是告诉你又有何妨?”
周逸轩仰首望天,空中厚重的乌云仿佛已压到头顶,眼看便又是一场大雪。过了一会儿,方才叹了口气,幽然说道:“去年冬天,当时钟寒住在通州一带,正遇鞑子来犯,他便赤手空拳冲入敌阵,连毙数十人,甚至还杀掉了一名百夫长。而钟寒也因身受重伤,力竭晕倒。幸被当地乡民抢救回城,又恰巧被我路过撞见,便将其带回家中请名医诊治,终于挽回一条性命。他感我救命之德,誓言此生便只为我再杀一人,功成之日,恩清义绝。此后便一直深居府中,直到那****找他去杀你。”
“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你就用在了我身上?”杨天义苦笑一声说道:“想不到,你倒是挺看重我嘛!”
“可惜啊,我若是早些重视你,或许就不是今日之结局了!”周逸轩凄然一笑,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这么远追来,总不至于只为嘲笑我两句吧?”
“你误会了!”杨天义正容道:“我其实是专程来向你道谢的。说实话,若非有你,也断不会有我之今日。”
说着,杨天义跳下马来,对着周逸轩拱手肃容道:“对于真正的对手,我亦常怀感恩之心。周逸轩,多谢了!”
周逸轩愣了一下,随即淡然一笑道:“你能有这份气度,我自愧不如。只是京城这汪水太深,你所谓之真正的对手,恐怕此时还言之尚早!只可惜,你我却无缘再见了!杨天义,你好自为之吧!告辞!”
周逸轩说完,两手一抖马缰,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