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
——李叔同
谁也挡不住,青春的悸动。时光如梭,转眼李叔同已到十七岁的年纪,大好的韶华挡不住灼灼风采,他温润如玉的容颜,风度翩翩的姿态,使正值妙龄的二八少女怦然心动,而他那颗青涩的少年心,也开始有了隐含的心事,为那个嗓音婉转的女子清心、倾心。
那一年,他跟随天津的名士赵幼梅学习诗词,他沉浸在唐五代的诗词韵味中,尤对王维的诗词深深着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大漠寂寥风光深深印在脑海,“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惜别之意也让他欲罢不能。
他深深喜欢着这位摩诘居士,纵观两人的一生,竟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的晚年都过着清心寡欲的僧侣生活,王维死后被称为一代“诗佛”,李叔同也成了受人景仰的弘一法师,并且两位都善诗词,爱书画,在诗情画意间得以人生升华。
有人说:“人生在世如身在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不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人世间诸般痛苦。”心不动,则不痛,只是若是不痛,何以知道痛的滋味,何以珍惜幸福的香醇,痛过后,才懂得爱,才可以把红尘看破。
这一年,更值一提的是对戏剧的迷恋,台上的婀娜身段,袅袅唱腔,都让他着迷,因为戏剧,他结识了孙处、杨小楼、刘永奎等红极一时的角儿,因为戏剧,他结识了最爱的梆子坤伶杨翠喜,因为她,他的心开始跳动,这可能不是爱情,但却是情窦初开的甜蜜与苦涩,是抹不去的青春悸动。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美人美,隔云端,犹在眼,情深深,殷难忘。
她是眉眼如丝,面若满月的美丽女子,第一次见她,她在台上,他在台下,但他的心被她整个填满,眼里看得都是她恰如其分的身段眼神,耳里听得都是她余音绕梁的缥缈唱腔,他深深沉醉其中,喜乐牵动,难以自拔,刹那间,一切都成了背景,她是这一场唯一的主角,待到曲终人散时,他仍痴在其中,久久回味。
不知不觉,他去后台寻了她,她刚卸了妆,穿着居家的衣衫,面容清丽,他拱拱手,叫声小姐,她羞涩一笑,唤声公子,世界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油然而生,我遇到你,正值华年,但多么希望,在我少年的岁月里,你就是熟稔的存在。
他开始隔三差五去捧她的场,他坐在台下,痴痴地看,她如同挂在天上的一轮明月,皎洁的光照亮了他的心房,散场后,他在戏园子外头等她,提着灯笼送她回家,他是翩跹少年,她是妙龄少女,一路上,他们谈天说地,从诗歌戏曲一直谈到人生造诣,她的笑靥如花,洒满一路,也深深烙进了他的心底。
但你情我愿并不意味着圆满,尤其是在世俗的老宅大院,中意的媳妇应是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而不是在风月场里抛头露面搔首弄姿的戏子,当母亲王氏和二哥李文熙得知他与一个唱戏的女子走的很近时,很是震惊,保守的大家庭,不需要女子的才华和性情,不需要懂两情相悦的美好,只需要门当户对的举案齐眉。
母亲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二哥更是义正言辞地命令语气,只是,他和她之间,不只是一点点情窦初开的青涩爱意,更多的是对戏曲的痴和嗔,他放不下那段日子,那段他们边走边聊戏曲,他指点她来演的日子,还有,他在台下她在台上的日子,他放不下,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还有一点点不经意间的眉目传情。
他和母亲静静地坐着,面对母亲的犹豫,他沉默着,他知道母亲要劝说的话,只是他舍不得那戏、那人,但当母亲说出“涛儿,不要再去了……”这句话时,那沉痛的语气让他的心像被揪起来一样痛,母亲是自己这辈子看得最重的女人,是第一个想要给她幸福的女人,想要对她说一个“不”字,何止一个难字了得。
命运给他出了第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谁能懂得,他的挣扎?
终于,他哑着嗓子说:“可是……母亲,她今儿唱的那可叫一个好啊。”他知母亲也是极爱看戏的,他想,就算因为这个原因,母亲站在自己这边,也是好的。
“你二哥说了,再要容你去瞧她,就要喊你叔公他们过来训你话了……”
一句话,他知让母亲站在自己这边的愿望成了奢望。奢望,曾经以为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奢侈遥不可及的词语,但现在它就在自己的身边,多么讽刺!
他走出母亲的房间,轻轻掩上房门,轻轻叹了口气,七月流火的天气,整个城都晕在升腾的热气里,他的心情恹恹地,坐在书桌旁无精打采的发着呆,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脸严肃表情的二哥文熙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他赶紧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二哥,李文熙哼了一声,直接坐到座位上,哑着嗓子质问他:“不是说不再去了吗?”
他没有答话,沉默着,李文熙仿佛不需要他的回答,自顾自地开始例行的训话,什么“第一重乃修身之仁,第二重便是齐家之仁,最终方能达到平天下之仁”,可是这一次,他竟然说到了“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一瞬间,他明白了二哥的意思,当即有些发愣,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直到二哥站起身要走,他站起来拱手行礼时依然恍恍惚惚,只觉暑气包裹,心慌意乱,这一刻,他是多么想念母亲亲手做的凉粉。
思绪未落,门再次应声而开,端着大漆托盘的母亲走了进来,上面放的碗碟里俨然就是自己想吃的凉粉,知子莫若母,他拿着勺子小口吃着,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可是母亲却假装不经意的提及:“今天约好了去拜访俞家,你原定的一应课业就停修一日吧”。
他愣了一下,口里的凉粉变得难以下咽,他不想与母亲纠缠这样的话题,起身推说自己要换身衣服,恭请母亲回避一下,可是抬头看到母亲头顶的几根明显的白发和额头淡淡的抬头纹,心里一阵泛酸,再也说不出到口的说辞,他垂下了眼帘,低声说:“母亲,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无可奈何的话语,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突然觉得很是悲哀,为什么连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子都不能娶自己中意的,既然如此,那就随母亲吧,至少有一个是欢喜的。
佛说:想、爱同结,爱不能离,则诸世间父母子孙,相生不断。那时候的李叔同,多想同一个相爱的女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当一切都成了奢望,那就放手吧,成全一个对自己最重要的女人。
晓风无力垂杨懒,情长忘却游丝短,这首《菩萨蛮》,是他写给她的,这个叫做杨翠喜的女子,这个寄托了他对戏曲的整个眷恋的女子,姑且不说这份眷恋之意,爱情的成分到底有几分,但“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阴,朝朝香梦沉”,这字里行间寄托的一往情深,是多么无可奈何的缠绵情意。
从俞家回来后,整个家呈现出一种喜气洋洋的姿态,母亲满心欢喜的为婚事忙碌着,只是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整个家族也很有默契的在他面前统一口径,但他却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那种仿佛与己无关却又息息相关的忙碌气氛。
俞家是天津有名的茶商,名门望族,家道殷实,这段婚姻是让母亲喜欢的门当户对,俞家的小姐是长在大宅深闺中的女子,母亲亦是十分满意。
两年前,叔同陪母亲逛娘娘庙的皇会时,曾经见过俞家母女,那时她并不十分美丽,如今他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觉得是一副端庄的闺秀风范,只是现在,他已麻木,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去打探即将成为自己的妻,比自己年长的妻的容颜喜好。
娶亲那日,天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一夜无眠,他强打起精神,穿上床边叠的整齐的大红新郎服,刺目的颜色刺痛了眼睛,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只得勉强牵动一下嘴角,踏步走了出去,只是望眼处,全是鲜艳的红色,这红色显得触目惊心,他再次晃了神,母亲迎上来,执着他的手细细打量,眉眼间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他知道母亲是发自心底的高兴,那就这样吧,只能这样吧。
他跨上高头大马,在声声唢呐下,把俞家小姐迎了回来,夫妻对拜,他乖乖低了头,对着被喜帕盖住容颜的俞家小姐拜了下去,只是他的表情,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可这霜,冻不住整个婚宴的团团喜气,这一刻,她便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洞房花烛夜,她仍盖着喜帕,从大袖中探出的纤纤玉手,一手端住茶碗,一手翘着兰花指去揭盖子,动作艰难,一块喜帕从袖口滑落在地,鸳鸯戏水的花样绣的精细,叔同捡了起来,却不知如何还给她,终于他忍不住,挑了她的喜帕,她像受惊一般的鹿,黑亮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紧紧盯住他,却又慢慢红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