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一位老人,满头银发,一脸沧桑地站在家门口。老人一只手支着竹扫帚,另一只手正不停地拭着额头的汗,而目光正从家门口伸向清扫出来的雪路远方……
父爱如山
山上有父子俩。父亲年过半百,儿子刚刚成人。儿子是父亲抱养的。
儿子19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全身无力,人也日渐消瘦。
父亲背着儿子赶了十几里的山路,来到县城医院为儿子看病。
医生认真检查后发现,儿子得的是一种癌症。医生悄悄地告诉父亲:“这病无药可治,孩子最晚熬不过今年冬天,赶快回家准备后事吧。”父亲听了满腹酸楚,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告诉儿子没有什么大病,开些药,假装开心地背起比自己还重的儿子上路了。然而,这一切都瞒不过儿子,因为医生和父亲的谈话被儿子听得真真切切。
回家的路上,父亲望着飘飘秋叶,心中万分痛苦。儿子望着父亲,忽然激动地说:“爸,我熬不过今年冬天了,你今后可怎么办呢?”听到这句话,父亲心中一阵恐慌。
半夜里,父亲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第二天天一亮,父亲就出去了。回来时,儿子见父亲抱回来许多旧报纸。父亲开始忙碌起来,他告诉儿子天凉了,该把门窗用纸糊糊了。
儿子发现,靠近床边的那扇窗户被糊得厚厚的,密不透风,连外面的人影都看不到。
一天,儿子从收音机里听到下雪的消息后,轻轻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刚才还微笑的脸,忽然布满了乌云。
后来,外面刮起了大风,儿子听广播中说外面已经下雪了,要出去看雪。
父亲执意不让,说:“还没下雪呢。”说着拉开门,果然儿子透过门缝看到院子里地面是干的,空无一物。儿子的心安定下来,父亲也变得快乐起来。再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许多次。
一天夜里,儿子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悄挪动着无力的身体,推开屋门来到院子里,他惊讶起来——怎么看不到夜空。他又吃力地推开院门,远方一片白光映入眼帘——那不是雪吗?
天亮时,他看清楚了。那是一片还未消融的积雪。回到院子里,他发现院子被一个宽大的油布盖着,像人头上戴着的一顶帽子。这时,父亲告诉他:“冬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儿子明白了一切——这个冬天不是被父亲藏起来了吗?
城市里的庄稼
夏天的时候,他把父亲从农村老家接来城里住。短短几天,父亲就成了一条脱了水的鱼儿,全然没了精气神。
父亲闷在屋子里抽旱烟,一语不发,烟雾缭绕着将客厅慢慢笼罩。早晨上班,他为父亲打开电视解闷儿,晚上下班回来,发现父亲还坐在原地,而电视荧屏里正上演一部原版美国电影,叽里呱啦,把家吵翻了天。他看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起初,他以为是父亲想母亲了——母亲刚刚过世,家里只剩下了孤独无依的父亲,没人照顾,他才把父亲从老家接来。
为了开导父亲,闲暇时,他带着父亲一点点熟悉周边的环境,告诉他这是什么街,那是什么巷,小区外面的几条路都有哪些明显的标志。父亲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挤着眉头,和说着流利的普通话的他交流“学习心得”。解放路、幸福街……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走下去,父亲佝偻着身子边走边背,活脱脱一个小学生在上课。那一瞬,他觉得又好笑又可悲,仿佛父亲就是一棵被移植到城市里的庄稼,水土不服,孤独无依。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亲终于算是熟悉了环境。他开始走出家门,孤独地游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有时,也停下来,看路边的老头儿下棋,急不可耐时,就插上一句话——这样下不得。浓重的方言把下棋人吓了一跳,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父亲就愣住,尴尬地站着,笑笑,然后转身匆匆离去。
父亲也曾尝试自己去他上班的地方看看,可多半的结果是连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被好心人送回家的父亲显得格外郁闷。
碰过几次壁后,父亲就吵着回老家。
“老家有什么好?”他生气地向父亲吼。
“老家是没城里好,可老家有地,有鸡和狗。”父亲掷地有声。
“可老家没亲人照顾你呀。况且你年龄大了,也种不了地,待在老家干什么……”他不依不饶,滔滔不绝。
“可我在城里快要被憋疯了。”等他的长篇大论讲完后,父亲终于愤怒地发出了最真实的心声。
他被父亲的话镇住,开始沉默不语,低下头,想着什么。
第二天,家里多出一条小狗来,是一条长不大的长毛宠物狗。他对父亲说:
“城里没办法养鸡,你就将就着养狗吧。好歹白天也跟你是个伴儿。”
他上班后,父亲就带着那条宠物狗在小区外面遛弯儿。父亲走得很快,小狗跟得也很快。父亲加紧脚步,小狗快步跟上。父亲摆出一副欲要脱身的样子,可怎么做也无法做到。在外人看来,这怎么看都不是在遛狗,而是在遛人。父亲不喜欢狗,几次在回去的路上用脚狠狠地踢它,赶它走。小狗发出几声惨叫,跑出老远,扭回头抖抖身上的毛,鼓起眼睛瞪父亲。父亲就追上去又是一脚。
父亲决定把小狗弄跑。在他看来,遛狗属于古代没事干的少爷们干的事,在农村也就那些二流子玩这些,他怎么能和他们同流合污?
几天后,他回家,家里只有父亲孤独的身影,没了小狗的踪迹。他就问:“小狗跑哪儿了?”
“丢了。”父亲冷漠地回答。
于是,父子就开始陷入长长的无声的对峙中。
后来,他又尝试拉父亲到小区里的棋盘室玩儿。棋牌室坐满了老头老太太,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聊天的聊天,个个趾高气扬,快乐无比。可只待一会儿,父亲就找借口说太吵,把他留下甩手走了。他不知道,在父亲看来,那些城里的老头老太太怎么会和一个乡下老头玩儿呢?
那天回去后,他和父亲狠狠干了一仗,吵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末了,他说:“你来城里就必须学会适应,难道还要在老家待一辈子?如果你不愿意照我说的做,怎么生活你随便,反正你不能回老家。”
父亲从此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他上班后,父亲就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
转变是在某一天。他回家,突然发现父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他还发现,许多次,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哼着小曲,愉快地和小区里的邻居打招呼。
父亲的改变,让他既快乐又不安。快乐的是,以后他再也不用为父亲发愁了;不安的是,父亲刚来城里,老实巴交的,会不会上了骗子的当。
那天早上,他告别父亲后上班走了。刚出了小区,他就打电话给公司的领导请假,然后躲在一个商店里偷偷向外窥视。不一会儿,他看见父亲从小区里出来,于是偷偷跟在父亲的身后,一路尾随。
父亲很熟悉地走街串巷,一会儿淹没在人群中,一会儿又闪现在十字路口无助地张望,仿佛在等一个人……接近中午的时候,父亲终于停下脚步,站在穿城而过的河边,手扶栏杆向河里张望。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父亲要寻短见。正要张口喊父亲时,他看见父亲又开始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才放下心。
在河堤的一个拐角处,父亲终于停下了脚步,把定格河里,脚步再也没有挪动了。
父亲张望了很久才转身离去,走时,笑意已经荡漾在他的脸上了。
父亲走后,他走到父亲站过的位置往河里看。河里只有浅浅的略显浑浊的河水,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奇特的。
他终于放下心来,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回走。
那个夏天,父亲和他相安无事了很多天。
那个夏天,父亲的笑脸飘过小区角角落落。
那个夏天,城市下了几场暴雨。每次暴雨倾盆,父亲都冒雨出去。
有一天晚上,冒雨回来的父亲脸上突然没了笑意。他的心就咯噔了一下。
夜里,他听到父亲的梦话:“玉米淹了,玉米淹了,快救救它们……”
他忽然就忆起一些什么。前一阵子,在父亲站着的河岸边,他看见几棵一人多高的玉米,从河堤下方没被水淹没的石头缝隙里冒出来。那几棵玉米,叶子绿得发暗,不大的棒子在风中招摇着,倾斜的身子几乎要倒进水里……父亲再一次沉默起来,像是一只将要冬眠的青蛙。他就急得团团转。
不久,他请了假,在家里忙碌起来。他请了花店的师傅送来了十几个花盆,又托朋友从乡下运来几包肥沃的泥土,还在种子公司买了少许的种子。父亲的庄园,就这样在自家狭小的阳台上建成了。
每天回来,他都要问父亲庄稼的长势。父亲乐呵呵地轻轻回答他。
来年春天,那些盆栽的麦苗,长得郁郁葱葱,绿得晃人的眼睛。父亲的眼睛终日闪着亮光,把细微的笑藏在眼角里,格外动人。
送你一程父爱
端午节那天,他和弟弟都放假回家,赶回去和父母团聚,一起过节。那天,姐姐也带着刚上学的孩子从县城赶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一天的喧闹,在傍晚时分渐渐冷却下来。天晚了,姐姐决定回家了——第二天还要上班。姐姐一边催促孩子和邻居家的小朋友道别,一边和家人闲聊起来。而这时,父亲也从门外走进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坐在旁边,开始和姐姐攀谈起来。
“红,现在每月开多少钱?”父亲说话时,脸色温和,语气却充满了不安与试探。
“500多吧。”姐姐淡淡地回答。
“全加上?”父亲有些吃惊,像是多年都不知道的那样,一脸的不相信。
“啊,基本工资加奖金都算上。”姐姐进一步解释。
那一刻,他看见姐姐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刹那,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开始在心里暗暗埋怨起父亲来,不该问这么敏感的问题——很多年来,工资,一直是姐姐心中的伤疤。父亲怎么就突然想起来去揭它呢?
父亲似乎意识到些什么。很快,他就扬起了笑脸。“那不少了。在县城总比咱农村强,想吃什么,就能在家门口买什么。”父亲尴尬地说着圆场的话语,而姐姐也忙着点头。
那一刻,在一旁倾听的他,心却猛然疼痛起来。想当初,姐姐刚上班的时候,医院还是国家统管,做护士的她一月少说也有七八百元工资。那时,挣高工资的姐姐,常常是父母炫耀的资本,惹得邻里满是羡慕的目光。而如今,他和弟弟上班后,工资都是一年一个样地往上涨,早已过千,姐姐却还拿着不如从前、少得可怜的薪水。结婚多年了,姐姐一家三口还挤在原单位狭小的个人宿舍里,买房子一直是姐姐心中的梦想,可现在,她和姐夫的工资加在一起,也仅够生活开销吧。
“坐车来的吧。坐车从县城到家要多少钱?”在姐姐起身收拾行李时,父亲又问。
“5元。”
“啊……等会儿走,我骑摩托车,把你送到村头。”父亲起身去拿衣服。
他能感受到父亲心中的那份不安与愧疚。送姐姐走,一直是他的事,今天,父亲算是破例了。
后来,姐姐带着小外甥,在家人的簇拥中,向外走去。走时,他看见姐姐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很是难受。在家人目光的欢送中,父亲载着姐姐和小外甥向村外驶去。姐姐的背影,随着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渐渐消失在远方。直到看不见他们,他和母亲才转身回家。
在家里,他帮助母亲收拾屋子的时候,母亲给他絮叨姐姐的种种不如意。
这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母亲听完后,说让他骑车去给父亲和姐姐送头盔。
他有些不解,姐姐坐公交,父亲为什么还让送头盔呢?
在村头不远处的公路边,停下车,他看见了父亲和姐姐以及小外甥的身影。
那时,他们就站在路边闲聊——等车,而路旁却空荡荡的。他过去,把头盔递给了父亲,然后问:“你要送姐回家吗?”姐姐听了,有些不安,赶忙劝说父亲:
“公交车马上就到。你回家吧,别送了。”那一刻,他听到了父亲最美妙的回答:
“现在的公交老贵,送你一站,你不就少交一块钱吗?”
父亲的话,让他转身掩面,决定赶快逃离。那一刻,他害怕,当着父亲和姐姐以及小外甥的面,泪水会止不住流下来。
身后,他听到摩托车重新发动的声响。他知道,父亲又载着姐姐和小外甥继续前行了。他想,或许就在下一站,父亲就会停下来。对于年岁已大,视力不好的父亲来说,早几年就不再骑摩托车走夜路了。而那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
那一晚,在一家人的担忧中,父亲很晚才回来。回来时,一脸的疲惫,一身的尘土,身上的衣服也破了。母亲问:“这么晚才回来,你把红送到家?”父亲点了点头。母亲又哀叹一声,关心地问:“摔倒了?有事吗?”父亲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弟弟开始埋怨起来:“爸,你现在年纪大了,视力又不好,还走夜路,这不摔着了?如今油价这么高,这一路送下来,油钱还不早高过车票钱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只是憨厚一笑,说:“本来说好只送一站的,谁知,不知不觉就送到了家。”那一刻,他看见父亲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宽慰的笑容。
望着父亲,他终究控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水肆意流淌……他知道,那一路风尘,沾满了沉甸甸的父爱。
父亲的墓志铭
17岁那年,他上高三,正值人生的十字路口,却因为一件恶性伤人事件被警方通缉。很快,父母都知道了他的事情。
母亲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而父亲则四处疯狂地找他。
那时,他躲在一个偏僻的荒无人烟的废弃厂房里,只有在深夜行人稀少的时候,才偷偷跑出来找些吃的。一次,他躲藏到街边一个冷清的电话亭,偷偷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过了许久,才有人接。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一阵哭泣后,他听到父亲乞求的声音,劝他回来投案自首。父亲说:“儿子呀,回头是岸,自首才是出路呀,知道吗……”一会儿,他听到电话里父母的争吵声,母亲在电话那头大声告诉他要远走天涯永不回来。当时,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自己会坐牢,可能一坐就是几十年。
挂了电话,他心情极乱,想了半天,决定继续逃。他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蹲在大牢里耗费青春。那时,他知道父亲也在四处找寻他。有好几次,他差一点被警察和父亲发现。所以,他总是昼伏夜出,尽量避开别人的目光与询问,看到警察和父亲模样的人就赶紧躲藏。在他看来,父亲早已是警方的“线人”。他恨透了父亲。
他开始流浪他乡,转眼就是三年。流浪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也让他身心疲惫。身在异乡,他对家的思念日渐强烈,尤其是疼爱他的母亲。有一天,他忽然萌发了回家看看的想法,哪怕是背地里偷偷地看母亲一眼也行。
他开始往家赶。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来到了村庄外,趁着夜色逼近村庄。
他没敢走回村的那条大道,而是斜穿过田地,悄悄进了村庄。他顺利地来到自家门口,然后麻利地翻过墙。他躲在卧室窗下仔细地听,听了许久,只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母亲还没有睡。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到父亲的呼噜声。家里好像只有母亲在,而父亲或许还在外面找寻他——他这样猜想。在确定屋子里没有父亲后,他开始轻轻叩击房门。
母亲问:“是谁呀?”他低声回答:“是我。”确定是他后,母亲才开门。他的出现,让母亲倍感意外与惊喜。看见他,母亲泪如雨下。一阵相拥而泣后,母亲拉他坐下说话。他向母亲诉说自己在外面的种种经历,之后问起家里的事情,终于问到了父亲。这时,他才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两个月前刚刚病故——寻他回来后不久,死于突发性脑溢血。母亲又告诉他,父亲死后,并没有埋进祖坟,而是埋葬在了村口的大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