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出轨的盛唐: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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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感业寺,青灯不解梵唱

永徽九年(公元650年)岁首,同样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季节。漫天卷地的白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但却无法覆盖一个盛世的荣光与骄傲。对于身在感业寺的武媚娘来说,冰冻的时间在雪地上正在缓缓退去,即将迎来了是崭新的黎明。紫宸殿沉洪的钟声敲响了大唐历史上不平凡的又一天。

守岁的人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他们推开窗子,让朔风吹散屋子里的炭气;随后,人们恭敬地点燃了红色的蜡烛,以庆祝新皇帝登位的第一个元旦。

大唐的臣民是不会忘记先皇的,太宗皇帝在位23年,让天下由纷乱走向太平,人们由流离回复安居。自从秦汉以来,三国六朝,战乱相继,没有真正的承平与统一。然而,李世民却创造了一个宏大的统一局面,23年以来,欣欣向荣。

太阳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小老百姓,日光之下,貌似公平。

紫宸殿的晨钟在清冷的世界里缓慢而沉重地敲响,随之,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也次第响起,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之下的整座长安城。

高宗皇帝李治是颇多争议的帝王,他的争议性源于两个人,一是他伟大的父亲李世民,二是他将来的皇后武则天。他夹在两人中间不上不下几千年,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下,难以摆脱。

李治在文武百官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是在他母亲长孙皇后的葬礼上。当时只有9岁的李治哭得痛不欲生。这份孝心打动了太宗皇帝,也同时打动了他的舅舅长孙无忌。

李治是个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姐妹的懂事少年。可是并不像李唐皇室的大部分子弟那样生得龙筋虎骨,虽然高大,却显得羸弱不堪。为什么多情的人总是长不出结实的身板,难道是浓情耗尽了他们太多的生命精华?李治“幼而岐嶷端审,宽仁孝友”。所谓“岐嶷”,是指这孩子已经聪明到超越常人的地步。自古以来,聪明之人活得都比普通人要累,因为他们的心放不下。

以现代的标准来看,李治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他的文章和书法还是很有造诣的,喜欢柔媚而艳丽的诗文词赋,这好像是中国历史上那些多情帝王的共性。李唐皇族颇有音乐天赋,李治也是个音乐天才,自己创作了《上元舞》《琴歌》《白雪》等传世乐章。

综合来看,李治并不是混沌之人。白衣胜雪,才华横溢。

这时的李治已有太子妃王氏,出身极为显赫,为当时五大姓中的太原王氏。唐太宗对这个儿媳非常满意,曾称她和李治是一对“佳儿佳妇”。不过对于这桩婚姻,李治自己却始终不是很满意。

唐高宗身上具有浓重的文艺气息,对爱情有他自己的一番理解,当然很多想法都是来源于文艺作品。偶然邂逅,心心相印,自由恋爱。想法虽然丰满,现实却是如此骨感,就算是皇家子弟想要拥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也要经历诸般折磨。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突然有人拉来一个女人,无须花前月下,经过皇家无数道烦琐程序仪式,然后就昭告天下。当然这个女人,要是豪门大家的千金小姐,要配得起皇家的尊荣。这种做法让李治很不习惯,包办婚姻,十足的包办婚姻。

直到遇见武媚娘,他才真正领略到世间情为何物。他们结缘于太宗皇帝的寝宫,那一刻,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至于武媚娘,有人认为她扮演的是诱惑者和投机者的角色,其中并没有多少真情投入,只是因为在太宗皇帝那里寻不到出路,才将感情转移到太子李治的身上以寻找机会。

对于一个自负才貌却长期遭受冷落的宫妃而言,突然遭遇尊贵的皇太子的垂青,要说这时的武媚娘内心一点想法都没有,显然是不现实的。

不管怎么说,这段让人难以启齿却又心跳不已的不伦之恋,在华丽而森严的长安宫廷里悄然生根、发芽,直至长成一棵树妖藤怪。19岁的李治就这样深深地迷恋上了比自己大的武媚娘。

在备尝风霜、充满心机的武媚娘眼里,李治不过是个感情冲动、腼腆有加的大男孩。

也就是说李治是一颗多情的种子,迟迟没有完成自己心理上的“断乳”。这时的武媚娘还没有想到更多,只求能够在复杂的后宫世界里生存下去。至于将来,她不敢想,就算是想破天也没用。

在错综复杂的宫廷生活中,身为太子的李治也常常感到力不从心。他渴望回到童年,渴望回到母亲的怀抱。因为在那里,他才能感觉到温暖、安全、无忧无虑。可是,母亲长孙皇后早已去世。他也已长大成人,无法再回到那备受女性宠爱的童年时期。于是,本能促使他寻找梦中的港湾去眷恋比自己年龄大、成熟、意志坚定的女人。这正是李治这类具有恋母情结、性格懦弱的男人常见的自慰方式。

武媚娘身上正好具备了这一切,热情、机智、美貌。

在武媚娘身上,李治的人生激情和欲望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和满足,她是一个活着的母亲、现实的情人,是自己难以舍弃的心理和肉体的温床。

感业寺位于朱雀大街以西约莫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蛰伏于长安城外废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公元626年)被改名为感业寺之后,这里实际上就成了收容前朝宫女的牢狱。寺内杂树丛生,断垣处处,在残破颓败的佛塔的阴影下,几处低矮的房舍悠闲地散落于荒野之中。

唐太宗李世民备极哀崇的丧礼仪式结束后,后宫里未生子女的嫔妃们,不论老的小的,一律循例被打发进感业寺。死了丈夫,自然成了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作为先皇的女人,惹出是非就是丢当今皇帝老子的人,将她们放入民间又不妥,只好让其出家当尼姑。

以至于感业寺里美女如云,人满为患,计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诸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诸女嫔;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御妻,以及原来年老色衰、已被除册的,总计有二百人之多。剃度在升平殿举行,三个剃度师已经进行了两天,还没剃度完,先皇李世民的妃嫔们柔美的头发,已被装了整整三大箩筐,升平殿内外,一片哭泣声。

昨天她们为了争宠、为了品级的提升,个个费尽心机,争相打扮,倾轧对手;今天竟一个个被当成过期无用的奢侈品,扫地出宫。

武媚娘面临着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转折:依据大唐制度,她也被送出宫削发为尼。武媚娘虽然不甘心,但这时的她也只能任时势摆布,内心揣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在感业寺住下,名为带发修行,实际上成了当今天子之别宅妇,身份极为尴尬,前途也是一片黯淡无光。

武媚娘心存的唯一指望,便是与高宗皇帝那似有若无、脆弱易断的爱情,如果那一夜欢愉能称之为爱情。不管怎样,在生存面前,爱情永远是美丽又易碎的奢侈品。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应该有一番新的气象。李治表现得颇为热心,太宗皇帝执政后期由于身体原因和精神上懈怠,基本上是三天一上朝。如今高宗李治的新朝开张,一扫贞观后期的颓靡之风,有事没事都要天天上朝,称“朕幼登大位,日夕孜孜,犹恐壅滞众务”,每日引刺史十人入内,“问百姓疾苦,及其政治”。

李治把皇帝这份活干得有声有色,对于新角色的新鲜感和责任感,冲淡了他与情人分离的相思,复召武媚娘入宫之事也是一拖再拖,反正他是皇帝,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

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光里,高宗真的没有耐心用来回忆。在这期间,他的后宫佳丽中又接连添了徐婕妤等佳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武媚娘每天忙完手里的活,会一个人顺着禅舍一直走到最北边,一个比较偏僻的安静地方,那里有一个小池塘。她常常到这里读书散步。三年的感业寺生活,也是武则天安静慎思的生活。

这时候的她已经27岁,27岁对一个女人来说,应该说是各方面都趋向圆满的阶段。历经一番火坑苦海的磨难,早已脱尽了稚气。在武媚娘的身上,再也找不到昨日那个任性、娇气小姑娘的影子。

武则天真正地成熟了,她不再在孤灯残卷下怨恨命运的不济,也不再焦虑未来的日子。她要一步一步、深思熟虑,向那个埋于心底多年的理想目标挺进……

没有任何名分,没有任何保障,不尴不尬、不僧不俗地住在感业寺里,她身边穿梭的都是一些凡心不死的尼姑。这帮人每天议论的事大多围绕皇宫中那个薄情寡义的君王,传入她耳中的是高宗皇帝昨日纳了谁、今日又纳了谁的消息。

所纳之人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同的是她们各自的背景家世。一个后宫女子不能只有姣好的背影,更要有强大的背景。唯有如此,才能飞得更高。武媚娘只能听一听,她不能过问,更不敢有任何抱怨。

如果将后宫视为华丽的牢狱,那么这里就是埋葬一切生存希望的坟墓。有些人逐渐产生了精神异常现象,被监禁在单独的房间,时间不久,就发疯去世。也有的人因营养不良,运动量不足,或忧郁致病,在得不到及时治疗的情况下自杀。

从后宫时代就严格控制自己的武媚娘,对这里的清规戒律,并不会感到太大的痛苦。甚至她的安全感更甚于后宫,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内心的焦躁让她身心难安。

处于和整个世界都隔离的生活中,武媚娘即使每日在心中默念千遍万遍“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也没用。她听这里的住持说过这句佛语的意思:去吧,去吧,到彼岸去吧,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彼岸,何处是自己的彼岸?她知道,或许只有君王的内心才是自己通向光明世界的路径。

由宫人变成尼姑,除了要照应自己的生活外,不必做任何工作。武媚娘主动去接近担任事物工作的尼姑,尽量帮她们做点打扫庭院、整理花卉之类的轻松工作。

和在后宫时一样,武媚娘很快就看出那些担任工作的尼姑才是这里的主人。所谓担任工作的尼姑,也就是看守这座牢狱的人。她们不论相貌和身体,都比那些宫里的人来得粗壮。她们曾经都过着最低贱的生活,除了生存,她们别无所想。

她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老虎,对那些宫人尼姑们,有强烈的反感。这些宫人,大多生于富贵之家,过去在后宫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现在变为尼姑,一个个抱怨声声,不安于现状。身如飘萍,还保持着难以卸去的虚荣,还看不起她们这些担任杂役的尼姑。

武媚娘主动接近她们,要求帮她们做些事时,她们并不领情。可是不管她们的态度如何,武媚娘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和颜悦色。眼前这个没有经过任何装饰也清丽脱俗,又有无限耐心的女子,逐渐让这些出身底层的老尼姑向她打开了心扉。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此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武则天写的这首哀婉缠绵的《如意娘》,多少可以反映她当时的心境。

年华已经老去,前途仍不明朗,那渺茫无期的承诺什么时候能够到来?在李治未去感业寺的日子里,那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倚门而望的缁衣女子,一定有无数次,为这样莫测的未来而战栗。

男人本来就是靠不住的,何况一个登上帝位的男人。因为她知道,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为她相信,自己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权力。

因为在27年的人生浮沉之中,她始终保持着一样东西——信念。

武则天在感业寺的时间只有一年左右,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她一生中却是一个前途莫测的危险时期。

她必须要从这儿走出去,如果不能走出去,她将成为历史上一朵无名的野花,在青灯佛卷的某个角落里枯萎而死。

如果走出去,她又能走到哪儿去?再回到那个充满矛盾与龌龊的家庭?将身体与灵魂安放于那里,还不如放在这儿。

她难道忘记了初入宫时对母亲杨氏说过的那句“见天子安知非福”,如果还记得,她最应该去的地方还是宫廷。一年前,她已经与高宗皇帝结下情种,埋下了政治伏笔。对于她来说,如何才能与李治取得某种联系,而这种联系,不能委托任何中间人,只能依靠自己。而联系的地点,也只能是在佛祖庇荫下的这里。

服丧的一年很快过去,开春后,改元永徽。原太子妃王氏被册立为皇后。永徽之治正式拉开帷幕,朝中一切由长孙无忌和他这一派的少数元老重臣主持执行。

在长孙无忌面前,高宗皇帝就像是一个面对尊师的初学弟子,耳提面命。

永徽元年(公元650年)五月二十六日,是太宗皇帝去世一周年的忌日。高宗皇帝为了替先帝追福,在超度先帝的亡灵的同时,又组织了一系列的祭奠活动,其中包括在京师长安的众多寺院同时举行一场超大规模的追福法会。

高宗皇帝本人也要到佛寺行香礼拜,并顺便向先皇汇报这一年来的工作。另外他之所以选择感业寺,还有个很私密的原因。唐太宗驾崩,很多未生养子女的宫人们一起被剃度落发,进了感业寺。

唐高宗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这次行动差点要了大唐帝国的半条命。

他没有焦虑,只有兴奋。唐高宗辗转反侧兴奋得一夜无眠,他已经连夜派人去踩过每一个点,他只在乎其中的一点。他选择在这一天离开皇宫拜祭先帝,除了成全自己的“仁孝”之名,同时还要成全自己的“情种”之名。

他要去见一个在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人物,一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人。那个叫作媚娘的女人,那个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哀怨女子,他不能再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