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人生边上,心城内外:钱钟书的围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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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华那些小事(3)

巧合的是,清华恰好有一个刊物适合钱钟书——《清华周刊》。《清华周刊》本来是由清华大学的学生组织创办的刊物,为的是将同学们的日常生活做一个有趣味的记录,达到娱乐的目的。而随着时事的发展,为了将政治事件及时地传达给学校里的同学,培养同学们爱国爱民,四海关心的意识,这个刊物就增加了政治谈论、评论的专栏,并且占据的规模越来越大。最后终于走出了校园大门,成为一份全国性的大刊物。同时,随着政治内容的增加,纯文学的部分就越来越少了,但以钱钟书的水平,视在上面发表文章为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有几篇文章到今天都经常被人称道,其中的一篇叫做“小说琐征”,完全是用考证的方法来做文学。他曾经笑称自己是借用了历史的方法来做文学。

《小说琐征》这篇文章分为三部分,是钱钟书考证积累的三个小成果。其中尤其第三部分为人称道,他做的是汤显祖的曲子《牡丹亭》的考证。钱钟书借用自己读书广博、思维严谨的优势,对《牡丹亭》的政治意图以及影射索隐进行了深入的探索。为了将自己的所长跟自己的所好结合起来,钱钟书费了不少功夫。但事后的一切事情都证明,他的费的功夫是值得的。正是因为他的用功,才使他成为屈指可数的大学问家,并且是基础知识最为牢固的几个人之一。

也正是因为钱钟书发表的一些很具有学术价值的文章,《清华周刊》非常器重他,任命他为文艺组编辑。当时的学术组编辑是吴晗,文艺组编辑是钱钟书和吴祖缃,可见当时《清华周刊》阵容之豪华。除此之外,钱钟书还担任英文副刊的主编,为了撑起刊物场面,钱钟书亲自写过很多文章。可惜现在存有的已经很少见了,如果被发现,当是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轶文。

其中的一些旧体诗现在成为研究钱钟书非常珍贵的资料。比如1932年3月26日,《清华周刊》发表钱钟书的旧体诗《得石遗先生书,并示‘人日思家怀人’诗,敬简一首》。当时的钱钟书正好读大三,这首诗得到了石遗老人即陈衍以及罗家伦的赞赏。钱钟书对自己写的诗也越加自信,但是他讨厌那些那自己的诗词卖钱的人,认为这样的人“格调”不高。他曾经专门写信给钱基博,说自己要印刷旧体诗的书,收录自己的作品,大约一百册左右就够了,绝对不多印。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屑与人争名也!”多么狂妄,多么霸气,多么自信的青年!

然而时光就是这样,喜欢跟人开莫名的玩笑。钱钟书知道这一点,他更知道,以自己的积累与自信,可以去更广阔的外在世界看看了。而钱钟书的恩师,外文系的著名教授吴宓却不这么认为。他的观点非常实在,清华以钱钟书为荣,希望钱钟书留在这里。

这个态度在钱钟书毕业之前就流传开来了,有一些教授比如陈福田、叶公超等对此十分不满。他们认为吴宓是在损害教师的威信,是在助长学生的不正之风所以心中都暗暗存有意见,这也为日后他们与钱钟书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钱钟书在吴宓课堂上的种种表现,就像上文说的那样,丝毫没有让吴宓感到一丁点的不快。他真的佩服钱钟书的才学,他曾经对人说,欧阳修认为再过三十年,就没人看自己的文章了,转而崇拜苏轼,而我完全没有高出钱钟书的实力,更没有放他出头的资格——这话传到那些看不上钱钟书的人的耳朵中,产生了更大的刺激,一个个开始对钱钟书和吴宓白眉横眼。

吴宓视而不见,他想,关于钱钟书日后去留的问题,是时候跟他本人商量一下了。于是他想亲自找钱钟书谈谈,钱钟书尽管狂傲,但在内心深处,已经越来越向吴宓倾斜,因为他深切感受到了吴宓为人的宽厚与博大。听说自己的老师找,钱钟书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披了一件夹克上衣,穿上,来到吴宓的办公室。

“坐坐坐。”吴宓热情地请钱钟书坐下,自己办了个凳子,坐在钱钟书面前,“莎翁的全集读完了吧?”这些天钱钟书上课拿的闲书已经不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了,吴宓是以得出这个结论,他深知钱钟书“一网打尽”的读书方法。

钱钟书有些腼腆地笑笑,忽然觉得自己经常对别人骂吴宓“笨”,做得有些过分了。

“来来来,喝点红茶,印度的。”吴宓给钱钟书重新拿了个新的杯子,将茶给泡好。要知道,清华当时可是全国一流的学府,清华的老师,个个都是极其有威望的大家,而吴宓却给自己的学生倒水泡茶,就像对待王子一样恭敬。钱钟书说谢谢老师,心道不知道这茶叶是从哪里弄来的,尝了一口,味道浓郁,回味无穷,他立马喜欢上了这茶。

“毕业了,有留下来的打算吗?”吴宓直接切入主题。

“这……”钱钟书一时语塞,但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观点,“老师,我暂时没有留在清华的打算。”

吴宓的脸依旧是笑着的表情,但分明停顿了一下,那微笑因而显得有点不自然,“是,你的确没有在这里读研究生的必要,以你的水平。”

钱钟书不说话,他的确认为自己没有什么读研究生的必要了,没有必要了。其实这里所谓研究生他都接触过,说实话,自己看上眼的也没有几个。

有人说,钱钟书有自己的世界,是的,钱钟书有自己的世界,可他的世界不是封闭的,在任何时候,世界的规律都成为他脑海中存之不去的探索目标,在他日后的作品《写在人生边上》中,他想象一个魔鬼来跟自己对话: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任何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这是钱钟书一直坚持的事情,也是他内心中悲观一面的反映,但是心中的悲观并不能消除他对生活的热爱,心中的阴霾深沉,并不妨碍天空的晴空万里。

钱钟书继续讲那个关于魔鬼的故事——

魔鬼接着说道:“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一天到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凡是稍微懂点西方文学的人,都可以明显地看出来这个魔鬼的来源——歌德的《浮士德》。

浮士德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学者,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建立起一个健全的人格,为了享受世俗的乐趣,他受到了魔鬼的蛊惑,去开创自己的政治、经济事业,而且还爱上了海伦,情感上陷入了极深的纠结当中,为了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得更加彻底,歌德将这个小魔鬼设计成一个没有獠牙红眼的“天使”般的模样,这个形象跟钱钟书文章中这个善谈的魔鬼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也可以看出钱钟书跟歌德对同一问题的思考——知识能不能让人幸福?歌德认为,所有的知识包括深邃的哲学,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的与生俱来的缺陷——对欲望的追求,钱钟书同样认为,自己受过魔鬼的“引诱”。但钱钟书还是跟歌德不同的,魔鬼说完自己的话之后,加了句“听说碳价又涨了”,这种调侃,是跟深沉悲郁的《浮士德》决然不同的。

钱钟说: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得冷麽?失陪一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碳。”……

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跟《浮士德》那种心理的拷问也不同,总之,钱钟书对世界的思考,以及对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思考,都是从淡淡的、富有幽默气息的笔墨中传达出来的,西方哲人的智慧,给了他无限的养料,而他自己,给了自己更多的哲学审美上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