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吹在村庄的风上
你知道我的诞辰、我的一生、我的死亡,但不知道我的命。——海子《弑》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村庄,风吹在村庄的风上,携带着生命最初的原味,不时拉扯着迷茫的心。故乡的意义,在即时通讯和便捷交通发达的今天,已时而变得意义模糊。可有一天我在夜里,梦见了麦子拔节的声响,那声音缓慢而又悠长,带领灵魂回到了破旧的老掉牙时光。
站在今天的坐标点上,人们已难以全然去理解麦子的意象,因为肚子忘记了饥饿,眼睛忘记了金黄,心灵也就忘记了扎根于土地的原始期待。它们贴着标签被陈列在超市的货架里,于是便在人们的心里成为了空席。
作为海子诗歌里的核心词,麦子让很多人重新拾起了渴望,古老的词义重新浮出水面,悬挂在干枯的生活之上。因此我曾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孤身走上一面静寂的山坡,感受农人的寂寞时光和诗人的血脉流淌。与北方土地相比,那田埂显得瘦长细小,村庄的气息仍是陈旧与落后的,如果不是诞生过这样一位诗人,或许它会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我与梦中的麦田擦肩而过,那时的南方土地,刚刚经历过一场耗尽元气的收割,神情带着哀伤与疼痛。稀稀落落的草垛点缀在视野中,树木投射下一串阴影,渲染了无声的暮色。我想我错过了麦子的告别狂欢,只来得及拥抱一片荒凉。亲眼目睹土地萌生了睡意,疲惫地垂下了眼帘。那片土地的完整名字,叫做安庆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
脚下,是海子走过千万次的路,如今被越来越多的追随者们覆盖着。见到海子年迈的父母,心中不禁渗出悲伤,我为这种悲伤感到愧疚,但无法抑制。他们不多言,脸上流露出的,有安慰,有麻木,有平静,也有痛苦。
生活在磨损着他们,而不是滋养着他们。海子的父亲背已微驼,从头发到瞳孔都是衰老的颜色,瘦弱的他默默将人们带到海子的书房,由此敞开了他的精神世界。从哲学到美学,从宗教到诗歌,那个破旧的书架上,散发着海子的气息。一个掉了漆的展示柜里,放着北大毕业证、各种获奖证书,还有中国政法大学的聘任证书等等。我不敢去触碰它们中的任何一样,就像生怕惊动了海子已经平静睡去的灵魂。
留言簿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迹,生活的逻辑多么奇怪,他活着的时候那样孤独,死去以后,却让扛着诗歌与理想旗帜的人们聚拢到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里,只为呼吸一口诗意的空气。
都市里生长的心灵,对土地的情感是有隔阂的。但双脚连接在那里,我还是体会到了故乡对于诗人的特殊意义,一时间仿佛再次见到海子说出“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时的自豪神情。
来到海子墓旁,见到墓碑顶端盘旋着一条黄龙,这是诗人的生肖。墓碑旁边的小龛中,放置着海子从西藏带回的两块玛尼石。听说曾有读者徒步而来,在那墓碑旁睡了一夜,我心生敬佩,但不敢。不是恐惧什么黑暗,却是害怕不知如何与诗人的灵魂相处。面对理想,我会思绪混乱,结结巴巴。
查家湾,我感受到了剧烈的海子气息萦绕在这里,它用贫穷的生活和自然的山水供养出了一颗赤子之心。离开的路上,带着疼痛,我沉醉在了那血色的暮色里,懂得了什么叫做荒凉,什么叫做热烈,并重新为灵魂和双眼开了光。
年轻的心,总是期盼彼岸。倦鸟的翅膀,却反而向着故乡的方向。说海子的故乡,其实要从安庆开始,它是戏剧之乡,也是大师的摇篮,出过许多名人。不只有张廷玉这样的古代名相,陈独秀这样的新文化转播者,还有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蜇等美学大家都是这片土地结出的果实。
1964年3月24日,安庆怀宁县高河镇查家湾诞生的一个男婴再次延续了安庆的文化血脉,当这个婴儿成长为一个少年,他用滚热的诗句托起了一个小村庄,也托起了一个年代的梦想和失落。
那日午时过后,查裁缝家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赤脚医生熟练地将粉红色身体倒抓起来拍打,微笑告知诞生的是一位健康的男孩,家人们的眼里瞬时都坠入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哭声振奋了昏睡的太阳,阳光被抖落在地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查裁缝欣喜得眼眶泛起了雾,妻子操采菊在疲惫中燃起了喜悦,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后,夫妻二人终于在这个春天等到了一丝生命的希望。他们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让查家湾的所有乡亲们知道,流淌的血脉终于有了奔腾不息的新乐章。温暖的父亲深情握着儿子的小手,掌纹清晰地刻着命运的走向。
生命的繁衍常常谱写悲伤故事,查振全和妻子操采菊最初拥有过一个女儿,那时生活贫苦不堪,逢上了************,每天都有生命告别人世,生活异常艰苦难熬。两夫妻肩负着一个家的责任,每一张嘴都要填满,还要照顾久病的老人。在育儿经验和医疗常识都匮乏的同时,孩子得了奇怪的病症,乡村医生叹息着摇头,难以进行准确的判断。胡乱吃了不少药,打了不少针,但是一个鲜花般的生命,还是很快告别了人世,走的时候,仅有两岁。
那是心底最深处的痛,年轻的母亲哭碎了肝肠,捧着那月光一样的白皙脸庞,却换不回黑睫毛的一丝微颤。总是以为,自己的全世界里有着她的全世界,却被一阵黑色的风带走了全部。命运暂时将一个生命寄存,收回的时刻没有讲半分情面。
村庄里的人纷纷赶来安慰这对伤心的夫妻,并告诉他们,老人们把太早夭折的孩子称为“花生鬼”,他们的灵魂稍纵即逝,最终归于尘土。生活这样艰苦,她选择离开或许反而得了解脱。
可怜的孩子,连一处像样的安葬地也没有,被村里的老人们草草包裹了一番,埋到了村外的一座土山坡处。生命是个解不开的谜团,都言它无坚不摧,带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而有时它又是那么的脆弱,瞬间消散,永不回头。
村庄里的人,一辈辈传承香火,古旧的思想蓬勃生长,不容越过。尽管夫妻二人一直深陷在悲痛之中,无法忘记这段阴霾。但为了不愧对祖宗,让老人的心得到安慰,他们很快开始孕育起第二个孩子。
村庄里素有“冲喜”一说,他们觉得这时候如果再孕育一个孩子,或许可以使自己忘却伤疤,还能给老人的久病带来一次“喜气”。他们诚心乞求上苍,让被夺取的生命以新的形式返回,他们愿用全部的爱来回报,不久后,果真如愿以偿地拥有了第二个女儿。
因为上一次悲剧播下的种子,莫名的恐惧让这位母亲十分小心翼翼。怀胎十月中,她对这个胎儿供若国王,生怕出了半分差错。
魔鬼的玩笑依旧继续,他没有打算放过这对脆弱的夫妻。这次流星陨落的速度更快,母亲经历过痛苦的分娩后,女儿娇小的身躯刚刚温暖了一个昼夜,便变为冰冷的噩梦。期待就像死在空中的鸟,以飞翔的姿势重重坠下。
母亲压抑地哭泣着,灵魂如子宫一样突然被抽空,心碎成了粉末,却又生怕触动病中老人的情绪。查裁缝将悲痛的脸埋在双掌中间,黑色的掌纹颤抖着,渗出灰色的液体。
村庄里流言四起,都说那“花生鬼“没有放过查家,再降厄运。查裁缝百口莫辩,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很快收起了眼泪,他明白,自己该是一座山,撑起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天。
这位隐忍的父亲咽下了悲痛,将耕作作为了情绪的出口。他不做声,埋头苦干,将心事一颗一颗种在田垄里,换成公分和粮食。但每一个夜晚时分,在静悄悄的黑暗中,他也会梦见孩子爬在无尽的麦田间,微风吹起她柔软的头发,抚摸她纯真的脸庞。
苦难尽头,上天终于赐给他们一个健康的男婴,那底气十足的啼哭声,像是远古的回音,冲开了悲伤的封印。长久的梦魇终于拉开了一道金色缝隙,他沿着时光的巷道走来了,披着温暖的春日阳光,眼神像诗一样的宁静,让这对苦难夫妻拾起了心灵的碎片,重新唤醒了沉睡的岛屿。
多少次,这是他们心头轻轻呼唤的梦想,怯怯,又切切。心底埋藏的深沉细腻的爱,滤去全部语言,顷刻之间迸发出来,滋养这个新生命在查家湾的土地上无止境地盛开。
田野上,稻草人迎风起舞。林梢间,鸟儿放声歌唱。从这时起,生活还是值得热爱的。
二 面朝谷仓,脚踩黄昏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拍打面颊。——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年少时总喜欢追问生命的意义,每逢思考,空气就变得凝重,最后千挑万选出一个答案,明晃晃贴着理想主义的标签。1964年的春天里,查家湾的村民们还不懂那些虚无的浪漫,他们与饥饿抗争,用最滚烫的汗滴换取最廉价的温饱。
儿子的降生为查家注入了新鲜的动力,但生活的严峻仍是一座需要翻越的高山。村子里其实很少有裁缝生意,所以坚强的父亲必须想尽办法来满足全家人的温饱。
在当时的语境里,生活的考卷连一道像样的选择题也难以呈现,想要抵御胃肠的抗议,唯一手段就是夜以继日的劳作。
青草叶子托起第一颗露珠时,夜色与寒气尚在流连忘返。此时,父亲的影子轻声离开,扛起犁头奔赴生活的战场。身体像弓,却无箭在弦。直到苍老的夕阳埋下了喝醉的脸庞,父亲的脚尖才缓缓转回一个平角,向着房屋的方向。
父亲查振全也曾读过两年书,但迫于家境,早早就开始了背朝黄土。虽然他的裁缝手艺远近闻名,但在当时的匮乏条件下,家家盼着不挨饿,自然没有一分闲钱拿去给别人赚,手艺师傅们只得纷纷扔掉了手艺,靠自己的双手,向土地索取微薄的食物。
母亲操采菊幼时家境不错,上过五年学,认识的字多过村里的大多数男人。与普通农村妇人相比,她关注过食物之外的世界,比如文学,比如音乐,她的黄梅调唱得颇有味道,她的眼睛里,也曾闪耀过文艺青年的蓝色光芒。
在生活的意义缩小到一个饭碗的大小时,不知这位母亲是否还能记起,她曾种下过为人师表的种子,粉笔是她耕耘的工具,黑板是她播种的田。在男人的世界之外,她精心呵护那些精神的庄稼,酝酿另一场红红火火的大丰收。她无数次幻想过,泥砌的房屋下,会有一双双殷切的眼睛,滋养着她的梦想,也承载着整个村庄的未来。
这本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等待,但土地改革的哨音吹响之后,她背后的支柱轰然坍塌了,家人被挂上了地主资本家的帽子,从此被抽去了挺直的脊梁,丢失了梦想的权利。
多年后,海子在诗中写道:“一碗泥,一碗水,半截木梳插在地上,母亲的姻缘,真是好姻缘。”生活狠狠将她甩出了梦想的轨道,这个女人熄灭了五彩斑斓的记忆,选择了一处平静的港湾。
查振全是个贫穷的老实人,他不懂花语和星空,但愿意扎实地挥洒每一滴汗水。日子虽然艰难,但两个的微温,总好过两个人的寒冷。查振全当时还拥有一份裁缝厂的工作,操采菊则是拣茶厂的女工。两颗沉静的心遇见彼此,倒也和睦。时间的指针走得安稳,日子在缓慢的咀嚼之中透出了一丝甜。
尘埃刚刚落定,时代的急转弯又让他们摔了个始料未及的跟头。1962年,国家推出新的分田政策,主张按照户头人口分田。老人们连忙将喜讯告知儿子儿媳,在村庄里,泥土就是人的血脉,关系着祖祖辈辈的命运。面临这个选择,他们当然要义不容辞地告别工厂,拥抱土地。
查振全走得顺利,但拣茶厂却不愿放开操采菊。无奈之下,操采菊与哥哥共同策划了一场出逃,打算在黑幕的覆盖下偷偷离开那里。不料走漏了风声,兄妹俩被捉了回去。哥哥被送到劳改队去劳动教养,妹妹含着眼泪,被罚在山上劳动,不久就听闻哥哥被打成重伤,还未来得及消化悲伤,又得知了哥哥辞世的噩耗。
哭得泣不成声时,她想起了幼年时,哥哥为她套上裸出脚趾头的鞋子,自己却光着脚在旷野里跑过。他比父亲还要亲切、温暖,他聪明得像是狐狸,有一肚子的奇闻轶事与她分享。可是如今他就那样突兀地离去了,让她觉得自己背负了洗不清的罪。
这段往事,生生在操采菊的记忆里打了一个结,触到便心痛。后来,当她第三次做了母亲,儿子用闪亮的眼眸望向她时,她欣喜地噙着泪,对丈夫说,“你看,孩子的聪明多像舅舅。”
儿子出生后,操采菊催着丈夫取个好听又吉祥的名字。作为女人,她懂得那个代号继承了一个男人的血脉与姓氏,尽管只读了两年书的憨厚男人在炕上翻滚了几个夜晚,也没能想出一个适合的名字来。但她还是默默提示着,希望这个神圣的使命能由他的男人去完成。
村庄里,祖祖辈辈流行给孩子批八字,查振全也为儿子批了一回,算命的老人说,孩子五行缺水。那年是龙年,传说中龙生活在大海,以海为家。为了讨些吉利,又补足八字,夫妻俩终于想出一个合心的名字——海生。
查海生,这三个简单的字符陪伴诗人走过了许多岁月,它被誊写在户口本上,也被歪歪扭扭地填在考试卷上,在多少年后,仍被人轻轻呼唤着。于他人,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代号,于父母亲,却是寄予了无限的爱与祝福。他的诞生是一道光,为这个承载太多悲伤的家庭带来了色彩。
经历过两个女儿的夭折,查振全与妻子对小海生的照顾尤其细致入微。生怕一个不留神,被再次剥夺了为人父母的幸福满足。幼年时,小海生有些弱不禁风,瘦小的身躯让家人不禁为他担心。最需要营养的时候,母亲的奶水却枯竭了,慌乱中,将准备卖钱的鸡蛋给母亲补了身体,但还是未能激活那口干枯的井。
好心的邻居建议,买些红砂糖冲给孩子喝,能够补偿些营养。父亲磨穿了鞋底奔到十几里外的小镇上,得知镇里红砂糖供应紧张的消息,他再度徒步了几十里走到县城供销社,但由于没有糖票而遭到了拒绝。
这个一向不善言辞的父亲,在那一天对着营业员说尽了美言,仍然没有得到特许。他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生了一张笨嘴,不懂语言的艺术。一想到小海生饥饿的样子,他恨不得用全世界去交换他的一口温饱。无奈之下,查振全返回了村庄,但他没有放弃,这一次,他竟然抱出了襁褓中的婴儿,连夜来到县供销社。
供销社的主任被眼前的情景动容了,他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全身的血管都开始躁动,而他眼神里的渴望,仅仅是两斤红砂糖。终于,他叹了口气,亲自称了几斤红砂糖。
物质富足的时代,这样的窘迫处境是难以去想象的。为了血脉传承,尊严又算得了什么呢。无需约定,家里人不会打那砂糖的主意,即使是在饥饿时候尝上小小的一口,都是奢望。几斤红砂糖,成为了特殊岁月里的特别回忆,海子身上流淌的血,因此带了红砂糖的颜色。
贫穷是一种痛,经年累月地积累在村庄的骨髓里,折磨着漫长的岁月。父亲不吝啬自己的任何一滴汗水,但回报却始终微不足道。
月子中的女人将这一切默默看在了眼里,她无法安心地躺在炕上,她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帮助丈夫撑起半个家。她不顾老人的劝阻,提前出了月子。她用意志力告诉自己,要像男人一样去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