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风雅宋:宋朝生活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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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祝融之战——火政

陈迹关心已自悲,劫灰满眼更增欷。山川壮丽昔无敌,城郭萧条今已非。

窣堵招提俱昨梦,祝融回禄尚余威。故交减尽新知少,纵保桑榆谁与归?

— —陆游《予数年不至城府丁巳火后今始见之》

宋太祖建隆二年(961 年)三月某晚,春夜里的开封城,渐渐地热了。这种热不是时序移换所致之热,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炙热。开封市民热醒了,他们霍地和衣而出,忽见皇城浓烟滚滚,赤焰冲天,只听伤员哀叫,生者呼救。静默的是夜魅与亡者。“走火啦!”市民奔走相告,却没有多少人敢跑去皇城灭火。

火势在蔓延,恐慌亦在蔓延……

据官方通报,失火点据说在皇宫“内酒坊”,有30 余名酒工罹难,180 间屋舍被毁。这次宫火虽未酿成全城的大灾,但是赵匡胤怒不可遏,称帝还未满两年的他就住在皇城啊,险些就与龙椅同归于“烬”了!他下令处决了30 余名与失火有关的责任人。一时间,开封街头的法场,鲜血交流,尸骸横陈。那一幕在多年之后犹叫观刑的开封人胆寒:“一名酒工被捆住了手脚,脚下是一个酷热的火堆。火苗迅速蹿上他的身躯,他的皮肉在火中熔解,五官在火中变形。

柴火裂解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却被他竭力喊出的一声声锥人尖叫盖过。”有人说,他很可能就是内酒坊失火案的罪首。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自此,皇宫的“内司诸署,莫不整肃”。

宋朝是中国最敬火的王朝,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建议租用寺庙以为市场。宋神宗的批复语气严厉:“慢神辱国,无甚于斯!”宋朝也是火灾频仍的时代。

建国之初,宋太祖即向寰宇发表宣言:“国家受周禅,周木德,木生火,宋当以火德王,色尚赤。”北宋书法家米芾,其印章名为“火宋米芾”,亦证宋朝火德之盛。

火神对赵宋皇室似乎并不友好。火神招来的宫廷大火总让赵宋君臣谈之色变。钱惟演在《玉堂逢辰录》里详述了一起死伤狼藉的惊世夜火。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 年)四月二十三日夜间,荣王宫起火。万事俱备,兼不欠东风,天未大明,火已顺风烧到雍王、相王、南阳郡王、兖王、曹王等五座诸侯王府。

可怜这些朱楼玉殿,弹指成寒灰。次日早时,荣王宫的火烧至承天门,往西烧向仪鸾司、朝元殿后阁,往南烧向内藏阁、香药库,往东烧向左藏库,往西烧向秘阁史馆。火到之处,惨不忍睹。午时,朝元门东角楼,西至朝堂,亦已着火。未时,火势已延出宫城,文武百官办公的官署,渐遭吞噬。夜幕初降,却被烈火映成血红。天亮时,开封府已有2000 多间屋舍遭毁,因火殉身的人多达1500 余人。勇于献身的军民还在前赴后继,赶往城市的中心,夜已将尽,火还未熄灭……连烧一日两夜之后,火才告扑灭。灾后,钱惟演追记的那些实景往事,读来仍教人惊慌。宫人在火中互相践踏,死在灰烬堆中的人千指难数,死状极惨,宫中的香药库悉遭火焚,残香飘到了数十里外。皇宫草木不留,只剩成堆焦枯的干草和朽木。 阴霾热风中,碎纸银灰回旋乱舞,唐末五代仅存的书籍原已无多,遇上无情火,更是片纸无存。于是,宋廷便设馆阁复原秘阁的图书。但“荣王宫火”过火面积太广,为祸太烈,馆臣做不到完璧归赵。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 年),“荣王宫火”虽已是45 年前的梦魇,皇帝仍下诏向民间征书,以补秘阁书目之缺。

庆历八年(1048 年)秋八月的一个夜里,宋仁宗也遭遇了火灾。当晚,部分宫廷侍卫趁夜唱起叛乱“三部曲”:他们先袭杀上级军校,再击伤值夜的宫人,之后围攻皇帝下榻的寝殿。事态危急,出身将门之家的曹皇后却临危不乱,将皇帝劝留在殿中。她估料贼必纵火,就吩咐左近的宦官,要他们提着水,隐蔽地跟踪那伙叛兵。乱兵果真放起了火,但火随即被跟过来的宦官们浇灭。随后,

救驾的卫队杀到,平息了这场兵变。

火神祝融是大宋最常显灵的神仙,想和火神祝融“亲密接触”不是难事:宋太祖建隆三年(962 年)五月,开封相国寺大火,烧房舍数百间;乾德五年(967年),开封建隆观大火;宋太宗太平兴国七年(982 年)八月,益州西仓火;淳化元年(990 年)十月蔡州怀庆军营火;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 年)四月,开封寿宁观大火;至和元年(1054 年)四月,开封祥源观大火;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 年)正月,开封仙韶院火;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 年),开封府火;宋徽宗崇宁二年(1103 年)七月,学士院火。三年(1104 年)三月,大内火;宋高宗绍兴六年(1136 年)十二月,临安大火,燔万余家,人有死者;七年(1137年)二月,太平州火、镇江府火;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 年)十月,福州火。

十四年(1187 年)五月,成都火;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 年)四月,徽州火,二日乃灭;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 年)三月,临安大火,四日乃灭;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 年)二月,楚州火…… 皇宫是国家的中枢,它纵有铜墙铁壁,火神若对它使出必杀技,亦会化成一摊沸水。只有抢在祝融发威之前排查隐患,人类才能守住他们脆弱的防线。所以,宋朝亦是最着眼于防火的王朝。

据悉,两宋近300 年间,见载于史的大型火灾有200 余起,共报烧损官民居屋50 万余间,死于火难的人数更是不忍卒读。宋代火灾频发的原因天灾、人祸皆有,其中人祸为主要原因。

首先,都市人口稠密,生齿繁庶,灶厨连绵。一户失火,在开封这种“栋宇密接,略无容隙”的大城市中,必将烧延成片,势难当场扑灭。有学者曾以开封天禧五年(1021 年)的人口总数50 万为基数,估算开封城的人居密度约是13000 余人每平方千米,今日的香港、上海等特大城市亦无此密度。常言道,民以食为天。

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个灶君。这厨中之神偏是坏脾气的神灵,文人宰相王安石很早便领教过京城灶君的威力,他在《外厨遗火》中说:

灶鬼何为便赫然,似嫌刀机苦无膻。

图书得免同煨烬,却赖厨人清无眠。

王安石写此诗,意在警醒世人要慎防火神的同盟者灶君。

事其次,两宋民居板壁过多,墙垣绝少。皇宫和富户多用珍贵的木材建屋,中下民户则用庸常的木料,而贫户多厕身茅屋中。木竹结构的房屋耐火性不强,火灾一起,转成燎原之势只消一瞬。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 年)七月,杭州城有数万屋宅毁于大火。一裴姓富商将他着火的商店弃之不顾,驰奔城外,搜购竹木、砖瓦、芦苇等建筑材料,他也不议价,卖家有多少货,他就买多少。第二天,皇帝颁诏下令竹木材料免征税。兼之杭州人急需重建的物资,裴氏狠发了巨额的国难财,其获利远胜于他那些遭焚的财货。

复次,佛道极盛,神祠纷立。仅南宋末年杭州一城的佛教庙宇即逾400 座,各教的信仰者亦如恒河沙数,家家户户皆设神位,民家与寺观日日香缭夜夜灯,祝融极易趁隙入侵。仁宗景祐初年至庆历年中的十年间,玉清昭应宫、上清宫、开宝寺塔等开封宗教名胜相踵焚毁,遗址片瓦不存,欧阳修说这是因为累年经火的造恶。

最后,是最难控与最难防的人为纵火。这类“人火”以“战火”为最烈,其史例繁碎如盐,兹举《宋史》中的数例:靖康元年(1126 年)正月,金人下含辉门剽掠,焚五岳观;绍兴三年(1133 年),是岁,海盗黎盛犯潮州,焚民居毁城去;嘉定十一年(1218 年)二月,金人焚大散关而去,三月,刘昌祖焚

西和州,四月,刘昌祖焚成州。

在和平岁月,也有不少玩火的不逞之徒。他们或为报复仇家,或为嫁祸他人,或为趁火打劫,甚至是为了赖账。凤翔府(今陕西宝鸡)有一市民因为还不起债,就****其居,但这瞒不过知府大人程之邵的火眼金睛。那市民偷鸡不成,反被绳之以法。

对付非关人事的“天火”时,人类通常束手无策,因为它们防不胜防。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 年),宜兴县,上午十时左右,伴着雷鸣般的巨响,一颗如月大的火球划开了常州城东南方的穹顶,俄顷间,天复震响,它已移到西南方,一声爆响再起,那火球便撞进宜兴人许氏的园子中,瞬息烧毁园里的篱笆……

沈括以科学缜密的记录与论证,力言治平四年“宜兴园火”的肇事者是天降的火星(陨石)。他还研究过一件雷击起火的奇事。熙宁年中,暴雷击中内侍李舜举的邸宅,雷火先从西厢的屋子弹出,迸到了屋檐外,李府诸人以为是大堂着火,都跑出避火。雷电停息之后,大堂主架构并未受损,众人粗看时,只有墙面和纸窗被熏成黑色。但再经细看,他们后怕了,橱架摆着的镶银漆器,银饰已经烧熔,流到了地上。那口钢制宝刀,已在刀鞘内熔成钢水,而人只有血肉之躯……

在炼狱般的天火地火中,如何止损,如何救灾,亦成横亘于世人心间的又一念虑。

朝廷考虑到严峻的安全形势,制定了皇亲与庶民均需遵守涉火的法规。楚王赵元佐是宋太宗的皇长子,论理,元佐应是铁打不动的皇储,但有身心缺陷的他却火烧楚王宫。宋太宗只好忍痛下诏:“宫中纵火为患,违教败礼,所以不能言,废为庶人,均州安置。”

宋真宗赵桓是太宗第六子,在他继位后的大中祥符八年(1015 年)四月,皇弟荣王赵元俨①就因“荣王宫火”而降封端王,谪离汴京。宋真宗还特下旨教导老弟:“用警未然,使烈焰俄兴,燔延栋宇,罪既有归,勿忘修省。”

中国诸王朝均会惩戒犯有“失火罪”或“放火罪”的个人,但甚少责罚相关的官员,宋代却未顺随其例。对火灾负有责任的失职和渎职官员将被移送法办。

史官亦常采录这类“火烧乌纱帽”的事例。南宋绍定四年(1231 年),临安再遭祝融的火龙攻击。武官冯士时、王虎“救焚弗力,延及太庙,各夺一官罢之”。

庆历八年(1048 年),“江宁府(今江苏南京)火。时营兵谋乱……(江宁知府)李宥惧有变,阖门不救,延烧几尽,唯存一便亭”。事后,李知府因过降职。

宋代官吏倘不能侦破辖内的纵火案,须受问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竟以此暗害与自己有私怨的官吏。这些人常把自己的房屋付诸一炬,然后等着看官员栽跟头,在开封府域内,这一招屡试不爽。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京官邵安简识穿了这种鬼蜮伎俩,他申奏说:“今后火若未延及旁屋,纵未捕得嫌犯,亦请朝廷别罚官员。”朝廷准奏,自此,开封府的纵火案近于绝迹。

在夜里纵火的开封市民应该两罪并罚,因为他们还犯了火禁。开封城有规定,入夜时,所有人都要熄灯灭烛。要点夜火的人,他们必须先向所在地的“军厢使”申请用火,未报而擅用,后果很严重。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的一个夜晚,狄青在家焚香烧纸,祭祀神灵,可他却忘记向厢使申报。半夜,各路兵马围住了狄府……

开封的坊巷每隔300 步就设一座配有五名巡警的“军巡铺”,专掌防火防盗之事。高处还有“望火楼”,有专人昼夜驻楼眺望,以便及早发现火情,及时示警。望火楼白天用旗子、晚上用灯指示火场的方位。其下有一座有数间房屋的军营,驻有百余人的救火队。他们的救火工具主要有“大小桶、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开封和杭州等大城的多层楼宇又多又密,所以,城市消防队还配置了便于攀高的云梯。

临安府则每200 步设一座军巡铺,因为它比开封府还要拥挤,火厄更频。明州(今浙江宁波)、福州、苏州等城邑亦设军巡铺与望火楼,小城镇虽然未必会有军巡铺等市政部门,但总会有全职或兼任的消防员,乡村的保长、里正兼管本地的治安与火政。

如果将军巡铺比作最近火场的前哨站,望火楼与楼下的驻军则是情报所与消防中队,而上述单位的属员不是唯一被调用防集的救火力量。兹以开封消防制为例,一遇火险,骑兵将奔报军厢主、马步兵、殿前三衙、开封府等军政部门,由各部选派人员扑火,而不必惊劳开封市民。

宋仁宗嘉祐年间,开封府尹包拯客串过一回救火队长。包大人正自调度吏员救险时,几个不识好歹的京城泼皮却来捣乱:“敢问包大人,我们也想救火,但不知是去苦水巷挑水,还是去甜水巷?”堂堂帝京,岂容小丑挡道!包大人立刻将他们斩了。

开封城的模范救火队当数“马步殿前三衙”所辖的禁军部队。它是京城最精锐的劲旅,亦是首都消防队的中坚。其兵员均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身手矫健,自知所职。有他们在,中小型火灾来临时,须臾可灭。开封军人救火时,只许自管“门前火”,他们必须守在本部辖区,如有擅自越界救火的行为,则要治罪。

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 年),开封城河南草场起火,武将高鸾、王隐等人率队入救。分统禁军的殿前司却要“火后算账”,认为高鸾、王隐跨界救火,合该治罪。皇帝的玉音是本案的终审陈词,他说救火最紧要,高鸾等将士英勇可嘉,并能灵活应变,将火损降至最低,不该问罪,但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官民今后仍须遵守现行条例。这可能是怕军队借救火之名,横生事端。

杭州城就有过一些恶例,某些品行不端的军士救火时,他们在离火源较远的地方,找出较富的人户,将“铁猫儿”钩在他们屋上敲诈钱物,一不如愿,他们就将房屋拽下拉倒。后来,临安府多管齐下,这种劣行近乎绝迹。

两宋火政成效显著,尤其是杭州火政,因有开封火政这面殷鉴,而在世界消防史的巨册上留下闪亮的墨彩。临安府有一支特种消防部队“潜火兵”,共分水军、搭材、亲兵、账前四队七分队,其员额有800 多。在杭州城的重要机关,如太庙与秘书省等处,便驻扎数量不等的潜火兵。临安府还分成了23 处防火区域——火隅,各隅兵士120 人。此外,杭州城区的仁和、钱塘两县还有1800 名县属消防员。在城外扎营的禁军部队也有1200 名消防兵,分守城周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保守估计,全临安府至少有6000 名专业消防员。杭州官宦人家在杭州湖区经营十余处无火仓库,寄藏都城商铺和外商的物货,大仓有千余间屋舍,小仓也有数百间房舍,房子四面皆临水,既能防避火烛,还能防盗。寄存财物的人每月都得交月租,业主们则要雇派专人看守仓库。

防火救火,人人有责,两宋火政恩威并施,因公负伤、殉职的消防将官及其家属将会获发一定量的补偿金和抚恤金,立功的官兵还会受赏。同理,朝廷亦会奖励举报纵火案和失火案的百姓。

抗战时期,日夜遭日军空袭的重庆,修建了防火巷。这建设其实是蹈袭了宋代先人的故智。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 年),因杭州火灾频发,皇帝有旨:“被火处每自方一百间,不被火处每自方一百间,各开火巷一道,约阔三丈。”诏下,临安府领旨,除了拓宽杭州的旧街巷,还在要害之区清出空地。这样,杭州火巷不仅能阻遏火势的蔓延,还给市民留出一条逃生通道。谁又能预料得到古老

的火巷在热兵器时代还能焕发第二春?抗战胜利之后,国人应在奏功薄里给宋人补记一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