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浩荡两千年:中国企业公元前7世纪-18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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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帝国的逻辑(3)

群儒所提出的这几点,在桑弘羊看来,都不陌生,他一一予以回应和驳斥。在他看来,这些人来自民间,都没有治国的经验,只能提出国营化的弊端,却提不出有创见的建设性意见,相反,作为一个十多岁就进入宫廷,经历了整个武帝时期的老资格理财专家,桑弘羊以及他的属吏多次拿自己与传说中的名臣相比,自以为治国业绩绝不输于前人。在他看来,如果不执行国营化政策,战争的开支从哪里出?国家的财政从哪里得?地方割据的景象如何化解?而这三项不正是治国者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最重要课题吗?为了表示自己与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们的观念对立,桑弘羊在一百多次的回应中,从来没有使用过“仁义”二字。

在西汉时期,知识界对商鞅的评价已颇负面,独独桑弘羊对之褒扬有加,在《盐铁论》中专门有一章《非鞅》,辩论双方对这一并不久远的历史人物进行了一次激烈的辩驳。与儒生的观点截然相反,桑弘羊认为商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尽西河而民不苦”,真正做到了“不赋百姓而师以瞻”。

在《盐铁论》一书中,桑弘羊的经济思想得到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呈现。或许是商人家庭的背景,也或许是天赋所在,桑弘羊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把工商业看成是“富国之本”的人,这比管仲、范蠡以及白圭等人又进了一步。

他提出“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要让国家强大何必依赖于农业,要让百姓富足何必用井田制这样的笨办法。”又说,“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居,不在力耕”――致富之道在于谋略,不在于身体的辛劳,利润的获取在于积聚效益,而不在盲目的蛮干。他甚至认为,工商不畅,农业无从发展,国家财政也失去来源。【《盐铁论·本议》:“故工不出,则农用乏;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

在“独尊儒术”的武帝年代,这种思想显得特别的潇洒,在后世无数的儒家学者看来,它更近乎狂妄和大逆不道。与西方相比,一直到15世纪之后,欧洲才出现了类似的重商主义思潮。史家胡寄窗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中》中评论说,桑弘羊几乎已是摆脱了伦理的局限而考察财富问题,他的重商理念,百代以降,少有认可。《桑弘羊评传》的作者晋文也认为,“桑弘羊经济思想的最大贡献就是强调工商富国”。他所提出及执行的所有经济政策的主旨并不在于压抑工商业――相反,他是最早透彻地看到了工商业所存在的巨大利润,他的目标在于将工商的私人利润转化为国家的利润。也就是说,他主张以发展国营工商业为主体的命令型计划经济,在这一方面,桑弘羊继承了管仲的盐铁专营思想,并进一步的扩大化和制度化。

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自古是“轻商”的国家,就成了一个伪命题。因为,自汉武帝之后的中国历代统治者从来没有轻视工商业,他们只是轻视商人而已。他们把最能够产生利润的工商业收归为国家经营,是世界上最早意识到“工商富国”的一拨人。当国家直接进入到产业经济之后,国家资本集团就与民营资本集团构成了竞争之势,后者自然就应该遭到打压。所以,轻视商人与重视工商,正是一体两面的结果。【桑弘羊与“抑商”:后世很多儒家都认为桑弘羊的政策就是压抑工商业,比如明人王右仲在《管天笔记外编·尚论》中便认定桑的目标是“归于抑末而已”,这显然是误读。桑弘羊经济政策的主旨并不在于压抑工商业――相反,他是最早透彻地看到了工商业所存在的巨大利润,他的目标在于将工商的私人利润转化为国家的利润】

此外,桑弘羊与管仲一样,是一个崇尚消费和喜欢奢侈的人。从春秋战国到1869年的两千多年中,只有三位思想家是信奉“奢靡利国论”的,一是管仲,二是桑弘羊,三是晚清的魏源。其中,桑弘羊又是唯一一个轻视节俭而推崇奢靡的人。【参见胡寄窗,《中国经济思想史》下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盐铁论》是中央集权体制在中国出现之后,人们对经济治理模式的一次总检讨,面对一个前所未见、疆域广大、人口众多的帝国,人们显得焦虑却手足无措,而刚刚过去的武帝“盛世”,既让他们感到了帝国的荣耀,同时也饱受集权之苦。在盐铁会议上,辩论双方所涉及的话题已非常深入,甚至可以说,困扰中国至今的众多治国难题――特别是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以及国家在国民经济中的角色困境,在当时已经逼现无遗。让人叹息的是,尽管国人在如此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探索中央集权体制下的经济制度创新,然而在随后的两千年里,思考一直未有寸进。这一景象的出现,应与儒家思想在经济思考上的先天不足有重大的干系。

先秦的诸子百家,除了法家有兼并天下的理念之外,其余诸子都是小国寡民的思想产物,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儒家和道家尤其如此。道家的黄老、庄子以清心寡欲为生命诉求,全面排斥权力管制,却放弃物质进步,以内向封闭和“无为而治”为理想,而儒家的孔孟虽然积极入世,但是在经济制度上一味以复古为目标,几乎没有太多的系统性思考,与法家、墨家乃至农家、杂家相比,儒家的经济理论体系可谓是最为薄弱的。后世的历代儒学大家,在孔孟铺设的轨道上亦步亦趋,几乎不敢有所创新,因而在经济思想上可以说是颗粒无收。更糟糕的是,儒家以谈论利益为耻,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到了汉代,董仲舒更提出“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不求功利的思想原无所谓好坏,但是到了治国的层面上,却显得非常的可笑。其实,历代统治者早已隐约发现了其中的软肋,故有治国需“霸王道相杂”的体会,后世中国出现“表儒内法”的状态,与儒家在经济思想上的贫乏与虚弱是分不开的。【“山泽之利”:在管仲看来,重要的自然资源是“天然”地属于君王私人所有,现在,君王把它的经营所得归于国库,已是无私的行为,所以根本不存在与民争利的情况。《管子·复古》:“山泽之利,广泽之畜,天下之藏,皆宜属少府,陛下不私,以属大司农。”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曾论及这种王权至上的观点,说“王权就是私有财产的权力”。经典儒家在这个事关法理的问题上持非常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们认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诗经·小雅·北山》),另一方面,又认为国家垄断山泽之利是“与民争利”,因此,千年以降,赞桑还是贬桑都能够从经书中找到理由】

因而,在盐铁会议上,群儒对于桑弘羊的政策,只知汹汹反对,却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方案,双方交锋每每擦肩而过。群儒一直不敢直面桑弘羊一再提出的这个问题:在对外战事不断、国内天灾频繁的时候,如果通过增加税赋和徭役的办法来解决财政上的困难,势必激发民变,无异于饮鸠止渴,而采取官营工商业和“寓税于价”的办法,却完全可以达到“民不益赋”又增加国库收入的目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从《盐铁论》的记录可见,在历时半年的盐铁会议上,处在“被告”地位上的桑弘羊滔滔雄辩,一点也不落下风。甚至到了会议结束的时候,他还颇为风趣地说,“我们的辩论到这里就结束吧,胶粘的车子突然遇上雨,就此与诸位先生别过。”【《盐铁论》:“诺,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从会后的政策变动来看,虽然他的政治对手霍光鼓动儒生对国营化政策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但是最终没有勇气将之全部废止,只是象征性地取消了酒类的专营。

不过尽管如此,霍光还是没有放过桑弘羊。在盐铁会议之后的第二年,公元前80年9月,他以参与谋反的罪名抓捕了75岁的桑弘羊,并处以灭族的酷刑,一代理财大师以最血腥的方式谢幕。

【企业史人物】弘羊难题

桑弘羊的生命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可是他的幽灵却飘飘荡荡,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乱世思弘羊”几乎成了一个规律。

他被称为“兴利之臣”,历代每到财政争论,“桑弘羊”这个名字必然会浮现出来,对他的褒贬、认同或贬斥成为不同政策理念的一个分野标杆。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现象是,所有认同桑弘羊的人几乎都是财经事务的实际执行者,而反对派则往往是在野的知识分子。

桑弘羊被杀之后,盐铁专营政策在西汉后期基本沿袭不变,所谓“宣、元、成、哀、平五世,亡所变改”。而当时的儒家仍然不改对他的攻击态度,西汉末期最出名的大儒扬雄便痛骂他是“榷利之臣”,说卜式要把他煮熟了祭天实在是个好办法。东汉初期,专营政策一度废止,可是到了章帝(公元88年前后),又以“探观旧典”的名义恢复了盐铁专营和均输。

天下纷乱的三国时期,对桑弘羊毁多誉少,而对他最为倾心的人是有“奸雄”骂名的曹操,他称之为“先贤”,其主政时将多项高营利性产业归于国营,其中一个是“胡粉”,也就是从西域进口的化妆品。从财政角度看,在魏蜀吴三国中,魏国能够保持军事上的优势并最终统一天下,与此颇有关系。

隋唐时期,特别是中唐之后,桑弘羊再成热点人物,当时的理财名臣杜佑、刘晏、刘彤等人对他非常推崇,刘晏实行的常平均输法,便脱胎于桑法。与此同时,很多文士则唾骂不已,大诗人白居易作长诗《盐商妇》,对食盐专卖制度进行白描式的嘲讽,诗曰,“好衣美食有来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时今亦有”。

到了北宋一代,奉桑弘羊为偶像的是署理国政事务的王安石,称赞他的治国之术为“安人之仁政,为国之善经”,其变法政策也几乎是对桑弘羊的一次“临摹”。

站在对立面的是司马光、苏轼等人。司马光对于“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这一理念提出过严厉的批评,苏轼对桑弘羊更是恨之入骨。他声称“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弘羊”,甚至讲出这个人的名字都是脏了口舌、写出这个人的名字则是污了纸张――“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在苏轼看来,桑弘羊之贻害百世都是司马迁惹的祸,他因此写了一篇《司马迁二大罪》以声讨之,在文章中,他抱怨说,尽管学者耻言商、桑,可是,“唯独当国君的人却很喜欢他们,都在表面上避讳他们的名字,而实际上采用他们的政策,更过分的则是从表面到实质都推崇他们,而这一切都是司马迁的罪。”【《司马迁二大罪》:“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此则司马迁之罪也。”】

从南宋到元明清三朝的七百余年中,随着程朱理学的兴起,桑弘羊在道德上彻底声名扫地,而其政策思路却被悄然继承。

一方面,绝大多数学者对之持全盘否定的鄙视态度,而批判的角度几乎都是“小人言利”,顾炎武在读《盐铁论》之后写的五言诗中便吟道,“在汉方盛时,言利弘羊始。桓生书一编,恢卓有深旨。发愤刺公卿,嗜利无廉耻。片言折斗,笃论垂青史。” “言利弘羊始”和“嗜利无廉耻”几乎成了定论。

另一方面,数百年间的历朝治国者从来没有放弃国营化政策,其专营范围更是从盐铁、酒类日渐扩大到粮食、漕运、外贸、铁路等等,因而,呈现苏轼所说的“阳讳其名,而阴用其实”的现象。

到了清末民初,青年学者刘师培对桑弘羊式的国有专营政策进行过系统化的批评。在《论中国古代财政国有之弊》一文中,他对盐铁专营和均输平准等制度进行了详尽的解读,在他看来,这些制度的基本逻辑就是――“垄断天下之利源,以便其****”,其手段则是“以国家之手操纵商业”,就是将抢劫变成一种公开合法的国家制度,其最终达成的结果是“利归权家”――由权势阶层独享经济利益。

刘师培进而指出,从千年历史的经验来看,国有化制度的名义是抑制富商而有利于贫民,但其实,它非但不能平抑贫富,甚至将造成更大的社会不公。(“国有之策,名曰‘抑富商而利贫民’,实则富商无所损而贫民转失其利耳。此固验之往事,百无一爽者也。”)因为,“国家于一切利源既向富民夺取,不得不假以特权,且司理其事,仍不得不用富商,故富商假国家之势以劫民财。”这里所谓的“富商”其实已经出现了性质和身份上的转变,他们不再是以市场化的方式获取利益,而是通过获得政府的授权,以垄断的方式分享****的利益。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工商模式之中,商人彻底地丧失了自主的能力,变成****机器中的一个寄生阶层。

尽管如此,从盐铁会议上的儒生,到扬雄、司马光和刘师培,仍然无法实质性地回答桑弘羊提出过的那个难题:如果不采取营利性的国有专营制度,如果国有资本不保持对国民经济的高度控制,一个中央集权制的帝国如何得以维持?

正是在这里,“仁义为本、轻赋薄徭”的儒家理想与中央集权的财政需要,构成了一对尖锐的制度性矛盾,百代之后的今天,桑弘羊的设问,仍然冷冷地摆在所有中国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