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依然是去找苗圃,看到停美、阿丹在那里,还有苗圃的朋友若地,他睁着一对熊猫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苗圃呢?”我问停美她们。停美见问,手指压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让我不要大声说话。然后她猫着身子过来,几乎贴着我的耳边对我说:“她正在里间睡觉呢。”我也放轻了脚步,生怕把苗圃吵醒。
和停美、阿丹说了一会儿话。也不知为何,停美的目光总是羞羞答答地躲闪着我。停美要走,我也没留。停美她们走后,若地扶着桌子睡了,略显得脏的头发零乱地堆在肩上,宽阔的前额寂寞如一块无人看管的水田。我摇摇他的肩,轻唤道:“若地,起来好生睡下。”他打着酒嗝,挥手到半空,凝固成先前在学校演讲时习惯用的那种姿势。这会儿我倦在木椅里,眼睁睁看着脑海里播放那种姿势下目瞪口呆的大学生们。他们被背着几十斤米走过塔克拉玛干沙漠,醉在海滩边给海水卷走的若地所震动了。当若地朗诵完《边梦》,久久跪下时,整个学术报告厅唏哩哗啦哭成一片。是的,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这是一个价值模糊的时代。连比较前卫的停美也认同:之所以流泪,是大家都离得太远的缘故。我挣扎着站起来,按下若地最后的姿势。
他醒了,对我翻着眼睛笑:“没事啦,醉得快也醒得快。”
我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打着精神说:“那好,我们抬椅子去院子坐。苗圃明早有课,让她早些睡。”
“今天闹了一下午,我来了苗圃姐高兴,就叫了朋友来陪我热闹,喝了不少酒啊。”
“怎么不去叫我?”我疑惑地看着若地。
“姐说了,怕影响你学习,最好不要叫你,所以我就没去。”若地笑着回答。
这时候,风低低吹过院子,灯影摇弋不定。后半夜的月亮也偷懒睡觉去了,夜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年没这样斗酒了,要过景阳岗似的。”若地叹叹气,抱着没有随他潦倒而潦倒的肚子。
不知道苗圃什么时候醒来了,她送茶杯出来,又给我们各给一件外衣披着,我意外地发现,我披着的是苗圃那件大红色的睡衣。
“苗圃,这些钱你先拿着用。”我掏出钱来给递过去。苗圃毫无表情,没接我手里的钱。
“苗圃,你就拿着吧,怎么那么倔。这不是我的钱。”我尽力说服着她。
“那是谁的?你不说我不要。”苗圃往里屋走着,边走边说。
“袁娜的,她让你别客气,说谁都个困难,说不准哪天她还要求助于你呢。”为了让她接受,我只好替袁娜编话了。
“我说了,只要不是你的,我就不会客气。”苗圃终于返回,从我手上接过钱数也没数就装进上衣口袋里。
“多少钱?”她进屋的时候突然问。
“哦,1000块,袁娜说了,她一年半载内不着急用,你不用很快还她。”我又编造让她宽心的话。
“知道了,我下个月就还给她。”苗圃咣地关上了门。
正在埋怨苗圃也不说声谢谢袁娜,门又开了。苗圃睁着圆目凝视我好半晌。我也上看下看左看右了一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又托起下巴回忆我刚说过的那些话,也没发现什么毛病。苗圃看我这样,抿嘴而笑。
“怎么?苗圃,我哪里错了吗?”我有点忐忑。
“神经质了。你现在怎么那么怕我呀?早干吗去了?”苗圃抱着手臂,倚在门上笑眯眯的。这样的笑容是我和她自成都一别再也未见过的,心里顿时升起一阵阵暖意。我低头笑着,也没接她的话,只怕我的哪句话又把此刻的幸福赶跑。
“小南,明天我搬到你那里住,若地帮我收拾东西。”苗圃又一次让我吃惊。
“怎么?不在这里住了?”我嘴巴呈O型。心中说不出的万千兴奋。
“天冷了,我感觉这里冷,咱们挤在一起,背靠背多温暖。”苗圃笑着。我突然想起苗圃在成都时给我讲的一个鬼故事,好像就是《背靠背多温暖》,我想一定是苗圃闲得和我开玩笑。
“怎么这么晚了想到开我的玩笑了?”我也笑着说。
“死人,谁和你开玩笑了,说真的。”苗圃拉下脸。
“好啊好啊,你知道,我求之不得。”我笑着说,“我那里有电炉儿,不用背靠背都很温暖。”
“美死你,别做梦了,说过了,我们不可能,我只是在你那里小住,别人我不放心。”苗圃说完扭身就进屋了。
我发现若地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笑。
“你已经写不出诗了,小南。”若地说,“因为你太享福了。春天,万物复苏,诗人死亡。好像全世界都同意他们这个观点。从爱,经过美,到达完善。海德格尔只是年轻时候承认过这种方式。”若地一点醉态都没有,清醒得像金融界的索罗斯。我从不这样认为。爱情,应该只是完完整整的纯粹的爱情。就像没有谁会喜欢一个孩子老谋深算。附加值太多,往往流于平庸或残忍。比萨铁塔就是盛名之下倾斜的。这和诗歌没什么关系。
“伟大之思者,必是伟大之错者。”我说,“若地,你的弱点是太聪明了。一个男人太聪明了,是很残忍的事。”我以教训的口气说人,一般都比较流利。
“法律一定程度上是保护性爱的,况且你还是诗意地同居。太聪明的男人单身,不聪明的男人结婚。你介于二者之间,放眼整个学校,也难为你了。”若地说。
“诗意地同居!”我忍不住咯咯地笑。这时候,我看见苗圃穿着诗意的睡衣诗意地立在门框边。她平生最讨厌海德格尔,我不愿她加进来胡搅蛮缠。只是看了看她而不说话。亏若地想得出,我心底痒痒的。早先他在学校大言不惭——“只有居住在深渊,我们才能仰望,除了去死,谁能把路修到天堂”我就很有意见。年轻人故弄玄虚谈生死,是无聊透顶的事。我暗暗冷笑道:“你说得对,这是价值模糊的时代,还不止,这是个价值暧昧的时代。演讲时你向全学校宣称你这次能来我们学校演讲,若不是********资助,你这个‘我们亲亲的兄弟’无法走到学校来。除了泪水和智慧,你一文不文。够后现代的。”
苗圃回房去了,我捏着烟头说:“真对不起,若地,你让我想起药和酒的关系。”
若地这次带着他的难兄难弟来学校演讲,是几个********出的钱。据说头一夜有个体户请他玩夜总会,给他配了一个小姐。他一句“避开性来谈女人”不但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拉了赞助。开场白时我没在,听停美说,他鼓吹妓女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现象。他本人的身体语言也是醉花宿柳之态。
“我看你简直是个狂热的荷尔德林追随者。”若地沙着嗓子说,“酒做出来了,粮食还在远处。荷尔德林一生都这样认为。我在内蒙古乡下放羊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你想起药和酒的关系?这有什么后不后现代的。我在《边梦》中反复强调,爱情不在了,女人还活着。而且活得灿烂。”
我把左腿放在右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交往几年,若地的脾气我太了解了,没几个小时他是不会收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