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国家一级演员。1968年生于北京,1987至1991年就读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1991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分配工作至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主要戏剧作品:《李白》、《鸟人》(获北京文艺调演优秀表演奖)、《北京大爷》、《情痴》、《古玩》、《雨过天晴》(获第十六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茶馆》(第三次复排)、《非常麻将》、《赵氏孤儿》(获第二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北街南院》、《刺客》(获第十八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主角奖)、《窝头会馆》、《喜剧的忧伤》。
王毅:我看你的简历爱好当中有一项是京剧,这个好像在你这辈演员里头比较少见。
何冰:比例不高。
是喜欢唱吗?
从小喜欢听、喜欢看。我姥姥健在的时候,恢复第一出老戏,是李崇善先生演的《野猪林》。那会儿不叫《野猪林》,叫《林冲夜奔》。后来,我姥姥又领着我去看李少春先生拍的电影《野猪林》,当时就非常迷恋。我们家那会儿还有留声机,就买了老唱片,胶木那种,现在可能还在。我是没有认真学过,但是很多段子我能哼哼。
后来怎么没想着考戏校?
不瞒您说,9岁那年考了一回,由于太胖没考上。我姥姥领我去的,就跟现在小孩报钢琴班似的,完全为了开发孩子兴趣,就去了。站了一大堆人,都没单考就刷下去——太胖,这孩子翻不了跟头——就过去了。那会儿没有什么挫折感。
我现在更喜欢京剧了。我看京剧会流眼泪,那才是戏剧呢。后来接触了舞台,自己当了演员,对舞台有一点了解之后越来越觉得京剧真是太高级的一个艺术形式,从表演到舞台重现,到演员的本事。什么事咱们得说个硬件,说您是运动员,说我就会踢一脚球,那您肯定不是好运动员,您力量得好、速度得好、爆发力得强、反应得快,这才是一个好运动员。话剧演员现在基本上大多数做到的也就是张嘴在那儿说,而一个京剧演员对基本功的要求,唱念做打四门功课都得会,得能唱、能跳、能翻、能打,还得身段,表演结合,是各种技能的一个集合。作为舞台剧演员来说,人家观众买一张票进剧场,您给观众看什么?我说我能说,还有呢?我会小声说……
京剧表现手段比我们丰富,本事比我们大,更何况那里有很高级很高级的美,多少年来老先生的总结。以我对舞台艺术的一点粗浅的了解,我认为它把表演说完了,到今天为止我们演电视剧也好,演话剧也好,你逃不出去那个规律。
你比方说生旦净末丑,咱们就举个例子,随便举个例子就能对上。大家对哪个印象熟悉?《北街南院》。濮存昕是文小生,龚丽君是大青衣,我是武丑,白荟是花旦。没错,他们这清清楚楚,我们说分析人物,你分析半天之后发现还在这个框里。对这个了解一点,会对演舞台剧有很大的帮助,你会少走很多弯路。
后来你还是考了戏剧学院,还是因为喜欢表演吗?
这个问题好多记者问过我,到现在我也没法回答。这是为什么?可能这辈子临了的时候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几乎找不出任何原因来回答这个问题,一个男孩子小时候为什么事情激动?国旗升起的时候你激动,球星进球的时候你激动,国家元首检阅三军的时候你激动,你把自己幻化成任何其中的一个形象,我是军长,我是球星,我是战斗英雄,我是那个影星,我是那个大明星,都为此激动,都为此幻想,可是为什么最后选择了这个,这还真是回答不出来。总之,到目前为止,我发现最让我有干劲、不犯懒的,最有兴趣的依然是演戏、看戏,跟大家聊戏。
你1991年分到北京人艺,1993年就因为《鸟人》获了一个奖?
对,叫北京市文艺调演优秀表演奖。
那个角色其实不是很大。
七八分钟的戏吧。
《鸟人》主要还是看林连昆。
对,林先生、濮哥(濮存昕)。
那个奖当时评定你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说法?
没什么太多的说法,坦率地说那个奖也没能给我带来更大的自信,因为这个都是在我们院。我给你举个例子,我第一次得梅花奖的时候,说句实话,我脸上装得挺没那么回事的,其实心里头挺激动的,得奖了,梅花奖。正排《茶馆》呢,临着去领奖的日子可就近了,在沈阳,怎么没人言语?不派我去?终于有一天下午我在剧院见着刘锦云,我还假装跟没事似的,不好意思,去不去?“干什么去?”我说得奖了,通知我领奖去。“对对对,你还去吗?这排戏挺紧的。”我就愣了一会儿。他发现这个事情对我还挺重要的:“去去去。那什么我跟你说,让他们给你订机票,这儿排戏很紧,赶快飞过去,第二天给我飞回来,赶快排戏。”这我就去领奖了,那个时候我发觉一个什么问题呢?得奖在我们剧院屁都不算,我们剧院从来不拿这当个事,后来我一打听,也是,一堆呢,您这实在不算什么。
由于我一开始是在北京人艺工作,接触社会少,社会机会也少,挺想望影视,但是没有这种机会,更多的在剧院。在剧院的那个生存规律下,奖项不能带来什么东西,只有一样,那就是您的实力,您站台上行不行。您刚才提到的《鸟人》,实际上对我是很重要的一个戏,尽管只有七八分钟,那之后我基本上摆脱了跑龙套的处境,就开始变得角色大了。
理论上讲,我到现在北京人艺舞台上的大戏里还没担过纲呢,您别提《赵氏孤儿》,《赵氏孤儿》依然是濮存昕担纲。我跟您说您可能不信,我没演过男主角,程婴就算是了,但是它还不是第一。一直想获得那个位置,也是在那个生存规律下努力的。
虽然获奖不算什么事,但是《雨过天晴》也是一个必须要说的很重要的作品。
很重要的作品。
而且好像之前北京人艺没有靠小剧场话剧获过梅花奖?
那个在梅花奖里也是第一回。
吕凉他们都在后头?
可能在我后边,我印象当中好像是第一回给小剧场。说实在的,等到四十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取得的成绩并不多,可怜的一点点成绩。这点成绩也让我有一点点反思:任何一个人的所能取得的这点成绩,就个人来说可能是个大事,作为群体来说这不算什么,得过梅花奖算什么?太多了。但是就这一点点成绩,时也,运也,命也,这三个是抛不开的。
就是《雨过天晴》得奖那一回,如果剧协不是说这回我们要把门户开放一点,不能不让小剧场去演,我们也得保障这样的有突出表现的演员,如果不是把门框松开那么点儿的话,也没有。你赶上了,都是这样。包括第二回,你就说“非典”那年,人家剧院都关张了,我们剧院排俩戏,这俩还都有我,角色反差很大。我厚着脸皮说我努了努力,好像我还控制住了俩角色,区分开了,但如果那年是蓬蓬勃勃呢,如果那年其他剧院不关张呢,有您吗?就这么一点成绩,人这一生抛不开这三样的,这给我的反思就是除了你自己努力之外,没什么其他的办法。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还真是这么回事。
现在回过头来看《赵氏孤儿》,我还是觉得是留得住的。
二月份那会儿我们要排《刺客》这戏的时候,我第一次拿到DVD,大概看了看,我都看不下去,看了一半我就关了。我觉得还是差了一点,差的是什么呢?可能技术我比以前好点儿吧,基本上能站在那儿能将将就就演下来。我一向是个有热情的演员,我是个很积极的演员,我甚至可以说是个有激情的演员,但是这些东西还没能够让我破茧而出,让自我能够抽出来。从观念上说,我还是在扮演,完成任务。一个演员,我现在的理解是,你能把这些撕掉,学习技巧是为什么?一开始学老舍先生、学曹禺先生,学他们的文风、学他们的写字,最后是为什么?是为了您自己写,而不是学得像。我就希望这次排《刺客》能够多少接近一点我的梦想。我厚脸皮说,《北街南院》我做到了,那是我空前松弛的一回,但是那个前提是什么?是因为我没太拿那当事儿。那戏也比较简单,我事后想起好多,就是为什么不太拿它当事儿。因为它是市委宣传的一个戏,你能做到。所以这次好像是厉兵秣马,大家要好好干的劲头,我希望能够摆脱掉那些个束缚,尽可能破开一点吧,让我自己在舞台上获得自由。
很多时候,好多演员其实要靠不停地滚,在舞台上才能找到这种自由。我觉得濮存昕就是,这几年他一直在舞台上,然后我们突然觉得他一下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找到了自由王国,你有这种感觉吗?
我目前还没有找到,个别的瞬间个别的戏我找到了,但是像《北街南院》那个,尽管文本简单,我觉得表演状态挺好,但是无奈那个离我们生活太近,承载的戏剧任务和文学高度都有限,是容易达到的。二楼不费劲噌噌就蹿上去了,五楼就不行了,身体素质还达不到。我希望演了这十几年了,应该能够摆脱。
林兆华先生也跟我很实话实说:《赵氏孤儿》演得还行,终究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你少挣俩钱,跟我好好排排戏。这个我承认,终是差了点。
我在《空镜子》当中,看到你跟原来确实有点不一样了,翟志刚那个角色最后跟孙丽有一段重逢,然后在车站分别,那场戏非常精彩。
我坦率地跟您讲,您是第一个提到这场戏的记者,很多人都提《空镜子》,但是没有人提过这段。我也觉得那戏我还演得有点意思,但是我不建议咱们这个专访再重提《空镜子》。《空镜子》首先是剧本好,现在没有那剧本,能拿起就演,不用删不用改,拍就完了。
《刺客》里头你是男一号吗?
应该算吧,如果是按角色排的话就是,但是现在我已经真的过了在乎这个的阶段了。我曾经一度非常想排在第一位。人生就是这样,等到你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你就不看重它了,我甚至于更想还是给我放在后头吧,因为那些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这个角色吸引你的还有什么东西?
其原因一共仨:第一跟大导排戏排了这么多年,直至《赵氏孤儿》,我可能才真正体会到一些跟大导在排练场里面工作的魅力和学习到的甜头,就知道这舌头有味觉了,能舔出甜来了。以前都是听人说,不敢怀疑,也不敢质问,真有多好也不知道。很简单一道理,就跟小时候四五岁开始背唐诗,你肯定说唐诗特好,为什么不知道,等到三十来岁知道了,这个需要时间。到《赵氏孤儿》那一年的时候我可能比以前长大一点,我知道甜头在哪儿了,所以这次跟大导再排戏,结果并不重要。我对我自己的期望,更重要的是能够再跟他在排练场里领略一回高度,再学点功夫,这是第一。二是濮存昕、李士龙、严燕生、张福元、李珍,现在算起来我们已经是共事17年的同事了。如果以前我们还是学员,还称小兄弟的话,现在真可以说是同事了,这些亲密无间的、一生的合作伙伴在一起工作一个伏天,是很诱人的。第三,不能永远在外头,也该回家待待了,大热天身体也顶不住,别老拍电视剧了,回来排排话剧,歇个伏天,休养生息。
你在《茶馆》中扮演刘麻子,这个角色以前是英若诚先生演的,你们接触多吗?
我觉得我直接受益的是林连昆,从我内心认的就这一个。他也没手把手教过我,但是他是现存大师里边我合作次数最多的,同场演戏最多的,他对我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英先生接触不是特别多,但是也有过那么几次,比如说我问过英先生和李丁老师、林连昆老师几位老先生同一个问题,我问表演是拼先天还是拼后天的一门学问一门技术,这几位先生给我的回答都是同一个:拼先天,靠天分,后期努力很重要,但是主要是天分。
再有,英先生有一句话对我影响很大,深入才浅出,我问过英老师,我说您觉得表演到底是怎么回事?英先生说,表演就是装孙子。他这话学问挺大,装孙子,这里边有多大的坦率、豪迈和对他这行的理解,不到他这个水平很难说这句话,谁敢亵渎神明?合着装一辈子孙子,您就是一好样的装孙子。对了,但是一个艺术家摆脱不了这东西。首先,“孙子”俩字是他开玩笑,是口头禅让你能接受,但千万别忘了这个字“装”。他这“装孙子”三个字,后来自己岁数大一点我体会是,我们不能神话表演这个职业,不要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不要被体验、不要被表现、不要被灵魂外化这些伟大的字眼所迷惑,它是脱不开“装”的,装什么您得像什么。就是他最浅显的一句话,影响了我。因为这个学问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可能会显得神乎其神,很难扒拉开,看到它的本质。他这句话就能帮助我们,扒拉开一大堆东西,表演就是剥核桃,剥到最后俩字:挠挠。他告诉你了,解痒最管用的就是挠挠。演戏如果不会演,您别忘了您是装,装像了您可能就会演了。这对我影响非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