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1962年生于北京,1985年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1989年应邀赴联邦德国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戏剧系进修戏剧表演(主攻格罗托夫斯基表演学派)。
主要戏剧作品:《二次大战中的帅克》、《天下第一楼》、《北京人》、《在茫茫大海上》、《古玩》、《茶馆》、《足球俱乐部》、《全家福》、《哗变》、《知己》等。
王毅:你在考入北京人艺之前就已经开始拍戏了?
冯远征:在拍《青春祭》之前,我和刘金山他们一起在青艺待过一年,饰演些小角色。后来,在1984年,我去参加电影学院的复试,正好张暖忻导演过来现场为《青春祭》挑演员。
那天参加复试的考生当中,我穿的是空军大院孩子的统一着装:一件绿上衣、一条蓝裤子,而其他来参加复试的考生都穿得特别正式,穿着西装、皮夹克,头发抹着发蜡,弄得特别规整,都把自己弄得很时髦。这么一来,我这身不讲究的打扮就显得特惹眼,张暖忻导演一眼就看见我了,现在想想,我也算是挺幸运,无心插柳吧。
后来张暖忻导演告诉我,她选择我演出《青春祭》是因为当时我的气质和外形不太像演员,而且眼神当中有点忧郁,整体给人的感觉很青涩,这些都与片中角色的气质很接近。
进人艺是李滨老师考的?
1985年年初,我接到人艺招生的消息,当时正在外地拍《无处不飞花》,在接到消息第二天我就赶完戏回到北京,当时的心情很期待,同时也有点不安。因为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国内选择演员的审美标准都是像阿兰·德龙啊,高仓健啊,这种硬汉类型的,体形都要很魁梧,脸要见棱见角,我的形象不是那样的,所以没什么信心。
初试的考官是李滨老师和顾威老师,在人艺图书馆。考了朗诵、唱歌,李滨老师知道我拍过电影和电视剧,她只是让我做一套跳伞的准备动作,然后就过了。复试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那天是在人艺一楼排练厅。一进门,那场面就给我震了,在座的有于是之、蓝天野、郑榕、朱琳、英若诚、夏淳、刁光覃,他们都是我仰慕已久的老艺术家。
后来复试通过后,再经过文化考试,我正式考入北京人艺学员班,整个过程还是挺顺利的。
那为什么这之后又去德国学习了?
1986年春节,林兆华老师邀请路特·梅尔辛教授来华教我们这届学员班,路特·梅尔辛教授是格罗托夫斯基的弟子。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觉得我的悟性很好,就让我去德国上学。而那时在国内我有很多事情放不下,要上课,1986年的话剧《北京人》以及1987年的《天下第一楼》,我只好婉言谢绝教授的邀请。
1988年,我一直忙碌,拍完《傻冒经理》之后我渐渐感到自己像是被淘空了,创作进行不下去了,那时我意识到必须充实一些新的东西,然后便联系上教授,她立刻把我的手续办全了,随后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去德国了,现在觉得当时自己的决定确实挺生猛的。
在德国学习期间,我主要学习了格罗托夫斯基的理论体系,它吸收了东方的瑜伽、气功和一些神秘主义的成分,简化了斯塔尼斯拉夫斯基的学说。格罗托夫斯基把表演拆分成32个动作,都是人体能达到但不去做的。比如打滚。他把动作分成生理极限和心理极限。生理上累了,就会不断暗示心理“我累了”;如果这时心理暗示是“我不累”,生理也会不累。所以我们训练四个半小时,还是很精神的感觉。这样人就像一部永动机,有无穷的动力。他的32个动作,最后集中在形体、表演和声音三个方面。两年的学习让我在戏剧创作和人物塑造上有了一套崭新的理解。
那你学完回到剧院,觉得这个理论表现在实践中能和其他演员融入吗?
一定能融入,表演理论其实分不清,所有理论都要化到舞台表演当中,都要融入到你塑造的角色当中。比如我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打梅婷,那不可能是我冯远征的发泄,这就需要有一些技巧性的东西,但不管用什么理论和技巧去演,你所演的人物是安嘉和,最终都要落实到他的身上。其实我在德国上学时,西方的表演理论就已经大同化了,我的教授还将昆曲中的艺术表现形式带到了平时的课上。第一次看完昆曲,她就被昆曲迷住了。她曾经告诉我,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表演,原来中国有这么伟大的戏剧。
回想你迄今的艺术履历,你的舞台自信是如何树立起来的?
能让我真正自信的是张暖忻导演,她确实是手把手把我拽进电影的大门里,在七个月的拍摄过程中她真的给了我很多鼓励。后来她知道我没有被电影学院录取,还亲自跑去问。能够进入人艺给了我很大的自信。人艺是一个艺术殿堂,能站在人艺的舞台上,考虑的就是如何一步一步发展自己。
董行佶老师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戏是演给观众的”。演员是否应该100%地投入到演出中?比如说,在表演的时候会遇到一些不可预见的状况,比如对手忘词或者说错词了,你该怎么接?这个时候是演员本身的内心活动,但你演给观众的不能是“他怎么忘词了?我该怎么办?”而是要用自己的智慧化解这个插曲,而不能让观众看出痕迹,他们看到的还是你所表演的这个人物,但这并不代表不投入,而是就像董老师说的:戏是演给观众看的。短短几个字,需要的是演员在台上有充足的自信和舞台经验。
很可惜,我进入人艺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24岁时排《北京人》,因为要演一个40岁的父亲,夏淳老师给我排了一下午我都找不到人物。后来,我给德国教授写信,她给我寄来两盒磁带。一盒是“莫扎特”,一盒是电影《火战车》,我听到海边海鸥的音乐,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她还告诉我,要把这个人物想象成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四面的墙每一幕都向他压迫多一点,他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第二天,我一上台,夏淳导演就觉得对了。其实德国教授也没看过《北京人》的剧本,通过我对曾文清的描述,她给了我一个非常准确的提示。
话剧在你心目中还是带有神圣性的吧?
在国外,话剧是跟歌剧、芭蕾一个层次的艺术。如果请你看话剧,是很隆重的,是请你做艺术享受。跟现在许多所谓的“话剧”是不同的。这些都带有太多的商业色彩、旅游色彩。话剧是必须带有艺术色彩的。
很多观众觉得话剧是殿堂艺术,高高在上,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相对于歌剧、交响乐,话剧是非常生活的,话剧的故事都是很生活的,贴近老百姓,没有那么高深和晦涩。它也不是高高在上的,这个说法不正确,艺术本身是分层次的,应该说话剧本身就是小众的一种艺术形式。话剧不同于电影、电视剧,人艺剧院里只能坐一千多人,电视剧在卫视,播出就有几亿人能看到,咱们社会对于艺术的判定总是一刀切,不可能说一晚上全北京几十个戏院全演一出话剧,让大家都来看,这是不可能的,话剧是有它固定的观众群体的。
相对于电影、电视剧,你认为话剧的独特魅力是什么?
话剧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它的代入感,舞台上几个真人演,观众和演员之间除了距离以外没有任何屏障,话剧观众与演员之间感情的交流和互动是其他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观众会与剧中人同呼吸共命运,同喜同悲。比如说《蔡文姬》,蔡文姬唱《胡笳十八拍》的时候,场内鸦雀无声,观众好像与蔡文姬一同遭遇了这一切,全场都为她悲伤,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真的,话剧的魅力有时候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那种互动和代入感只有你坐到剧场里面才能真正感受到。
能不能告诉第一次看话剧的观众,应该怎么去欣赏话剧?
不用,话剧是很通俗易懂的,起码人艺的现实主义题材话剧都是如此,看话剧完全不用引导,也不用技巧。只要你走进剧场,坐下来看,你就能够看懂、看进去。我知道很多观众第一次看话剧的时候,觉得太神奇,一群真人把一个故事演出来了,那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没看过话剧,我邀请他看《全家福》,他为了不在看戏的时候睡着,做了很多准备,后来看完以后,他发短信跟我说:“远征哥,我爱上话剧了!”
让更多观众走进剧院,是我们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我认为话剧观众是需要培养的,从中学生、大学生中去培养,明星话剧把很多观众拉回了剧场,等把他们领进门,他们自己就不走了,然后话剧就会变成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们人艺也排过一些现代题材的剧目,很符合年轻观众的口味,比如《非常麻将》,另外《茶馆》、《全家福》、《天下第一楼》这些都是人艺经典剧目,中间有完整故事,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很生活化的事件和情节,鲜活的人物,而且还有很多幽默的元素在其中,比如《茶馆》里面有两个男的娶一个媳妇,其实这是件很滑稽的事,话剧可以用严肃的方式把它演出来,但观众会从内心感觉很有意思,并会心一笑。我觉得从看明星话剧和先锋话剧,再逐渐去接触《茶馆》、《全家福》这些有浓厚故事色彩的剧目,最后再看如《哗变》这种纯粹的话剧,是一条培养话剧观众群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