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幸海收到了蓓儿的信——
大哥:
你好吗?记得你走那天说要把我当你的小妹。你还记得我吗?蓓儿。
蓓儿在信里放了些精巧的小东西,有的是用玻璃糖纸叠的鸟儿,有的是形状漂亮的窗花。待到花开的季节,她会摘许多柔软的白色小花夹在信纸里。
她也许想幸海应该是喜欢的,她也许可以想象得到幸海把它们轻轻放在掌心的欣喜与迷恋。蓓儿的来信,一展开就有清甜的花香扑面而来。幸海站在单位的阳台上,用指甲轻柔地夹起那些洁白细小的花朵,对着太阳看。它们在明亮的阳光里发着熠熠的光,很漂亮,很好闻。身后仿佛传来蓓儿的声音,柔软动听,像潺潺的溪边生长着的湿湿的苔鲜。
幸海那终日沉甸甸的几乎没有活力的心,此时此刻又激动得不能自已,立刻给蓓儿回了信。
蓓儿信中说,自从幸海离开许家村村小后,她脸上就很少挂上笑容,常常一个人发呆。她盼着有一天幸海会突然到学校来,即便是下了学还在学校里磨蹭很久才离开。她说曾梦到幸海到学校里来过,请她到城里小学代课。她是那么激动,醒过来时激动不已。她写了许多封并没打算向外寄的信。那是孤独的她说给自己、说给幸海的悄悄话。
只到有一天,蓓儿的这些悄悄话被老师们偷看了,她觉得在老师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仿佛是玻璃做成的,里里外外让人看了个透,在一个星期六下午就收拾东西回了家,舅舅去叫过她,但不管怎么说她就是坚决不回学校代课。
中秋过后,家里就没什么活儿可干,闲在家里看着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她感到心里无比憋闷。她唯一的快乐就是去镇上赶集,一踏上镇上宽阔的柏油路,就情不自禁地激动,她在人堆里挤来挤去,把摊子上的各种东西拿在手里翻来复去地把玩,直到小贩们开始收摊,才恋恋不舍向回走,踏上回村的黄土路,她的心就阴郁的能拧出水来。
有一次她听说表哥在郾城市附近的淄县工业园打工,住楼房,吃食堂,一天八个小时,每月工资六七百,女孩子也能发到四五百。蓓儿就动了心,第二天就跟表哥去了淄县。淄县是有名的陶瓷产地,那片工业园在淄县南七八里外,全是布局规模相似的陶瓷合资企业,就连名字也兄弟样儿的相似,腾达,恒达,通达,亿达……蓓儿打工的这家就叫万达。她们的工作是从流水线上接陶坯,机械、单调、危险而又劳累。
吃住都说得过去,让人受不了的是寂寞和孤单。八个女孩同居一室,说说笑笑本来很热闹,可是蓓儿下了班却不喜欢和大家扯些衣服化妆品等等的闲话。她常常趴在窗口向外看。面对窗外宽阔的水泥路和亮丽别致的楼房已经失去了刚来时的激动,当她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仅仅是付出劳动得到工资时,这城就像是她替别人拿在手上的一件贵重物品,虽然贵重,却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实际的东西。
背井离乡的淡淡乡愁和青春女孩莫名其妙的情绪,更加剧了她的孤独。特别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在远处机器的嗡嗡声里,在女伴们的鼾声里,她越是感到孤独象黑暗一样包围着她,让她无法入睡。
梦里她见到了军子,军子曾把她带到羊圈里。她心里暗笑,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军子那样的小把戏怎能哄得了她?可是她自己竟然在那间昏暗的房子里躺下了,她又看到了那桔黄的阳光,满眼里是让人目眩的桔黄。在那桔黄里伏下身来的却是幸海。她万分惊喜,大声喊大哥大哥。可是她喊不出声来,急得她汗都出来了。
幸海说:“蓓儿,我要把你带到城里去,你愿不愿意?”蓓儿想大声地应答,可喉咙口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就拼命地点头。幸海怪模怪样地一笑,说:“你让我看看那里”。她还没有答应,幸海已经压到她身上,两臂紧紧抱住她用力箍住,她的胸脯几乎要把肋骨压碎,她全身颤抖着像见了阳光的雪人一样融化了。而那时幸海也不见了。她哭着喊大哥大哥却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蓓儿为自己的梦羞得脸发烧,又怕得心惊肉跳。那时她特别想念幸海,一直到天亮她再也没有睡着。
蓓儿给幸海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又后悔了,担心幸海不一定能收到,就是收到了也担心幸海笑话,蓓儿想幸海一定早忘记她是谁了。蓓儿从此天天留意起传达室的窗口来。七八天后她收到了幸海的信。幸海的信不长,就一页多一点,幸海对蓓儿说工作不很顺心,总是想念教学的日子。
“蓓儿,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烦的时候就想到你那好看的笑脸儿。”
就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蓓儿激动地抱着幸海写给她的封信,久久不肯放下,吻了那张纯白的信纸,悄悄地把它收好,抬起头来,双手合十,心里叫着大哥大哥,眼泪就扑簌簌地下来了。
第四封信时,幸海不再叫她小妹,而是叫她“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娃娃”,幸海在信的末尾这样写道:“我的小天使,你如果信得过大哥,就来看大哥吧。”
经过长时间的煎熬之后,蓓儿终于有些疲惫了。在后来的几封信中,蓓儿在信纸上写的只是李煜的那首词: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路遥归梦难成,雁来音信无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蓓儿说她要去看幸海,只是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一面。
她立刻就回了信,定了去看幸海的日子。
那天,幸海静静地站在出站口,用目光迎接她的到来。
车到站后,不一会儿,出站口就涌出很多人,幸海看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蓓儿一袭黄裙,背着旅行包,一脸灿烂的笑。蓓儿长发如瀑,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以胜利者的姿态在跟他说:瞧,我还是来了。蓓儿脱俗的美丽让幸海有点回不过神来。只是傻傻地盯着她,足足有两分钟。
幸海还是像从前一样,笑吟吟的模样儿,有点向一边歪的脖子,稍微上扬的眉毛,丝毫都没有变。唯一变了的是他的衣服比原来讲究了些,也开始西装革履地潇洒起来。
那一刻蓓儿坦然了,在陌生的人群里感到幸海那样可亲可信。是啊,这么一车站的人,不就是幸海在为她等候吗?在信里口口声声地喊大哥,可是见了幸海她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幸海骑摩托车带着她去招待所。去的时候是上班时间,整幢楼里静悄悄的。关上门,当只有两个人面对时,紧张又抓住了蓓儿的心。她几乎不敢正眼看幸海,站在窗户边,凝望着窗外。幸海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她似乎预感到幸海要说什么或做什么,显得有些不自然。
幸海把手搭上她的肩头,然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幸海说:“你一定很累了。”蓓儿慌乱地手足无措。幸海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及时慌忙地说:“放开我,别这样,小心让人看见了可怎么办?”幸海哪里还听得进去,象摆弄一只布娃娃,扳过她的肩头,将她整个儿抱到怀里。
蓓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当他的手滑过裙带时,蓓儿似乎清醒了,央求道:“我怕,我怕。”
他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别怕,我不动你。”
蓓儿突然问:“你是第几次亲女孩子?”
幸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狡黠地笑了:“可以说不计其数。我毕竟已经结婚半年多了嘛。”
蓓儿似乎不好意思了,她推着他说:“我怎么没听说。”
幸海笑道:“你那么远怎么能听说。我家的亲戚都没告诉,就是请了请媒人,一切从简。我当时主要想法是结了婚给她办调动有理由,现在看调不调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天天不见面才好。” 接着,幸海对蓓儿说了和芬兰认识到结婚的过程。
蓓儿说:“不见面做什么,我看芬兰人很好。”
幸海笑着说:“她心地真是很好,可是说真的在认识你之后,我就明白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我喜欢的人是你。”
蓓儿脸色绯红,有些激动地说:“你会喜欢我?我觉得真不可能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子,刚读完初中,也不知你喜欢我什么。”
幸海说:“有时我也觉着奇怪。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有些特别,像我师范的那个女同桌。”
蓓儿飞红了脸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影子。”
幸海笑了笑说:“看把你急得,我话还没说完。我喜欢你当然有喜欢你的原因。你不要总是把自己看得太低,你也知道,我家庭还不如你。我喜欢你这种朴实得有些傻的小丫头,倒不喜欢精明的女孩儿。”
蓓儿有点慌乱地看着她,额头微微沁出细细的汗珠,而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市政府秘书科统一给没有房子的科员分配了宿舍,幸海刚分到宿舍不久,那天正逢房产科的人给他粉刷墙壁。幸海非让蓓儿去看看,让她先认认门。那时蓓儿就预感到,他们之间早晚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上了楼,刷房子的人诡黠地笑道:“这是你的对象啊,这么年轻。”
幸海马上笑道:“是啊,你的意思是说我太老了?”那几个人都笑了。
幸海去上班。蓓儿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五点多了。蓓儿有点怕,她说想回家。幸海透过她微微抖动的睫毛,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你是不是有些儿怕我?”
蓓儿心有疑虑地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前几个月都回家,这次不回,家里人放心不下。”幸海也没强求,骑摩托车把蓓儿送到淄县时,天就有些黑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浇着他落寞而不安的心。
幸海的信几乎是两天一封,有时他会在一个信封里装上几封信,显然是刚刚写罢又想起要说的话来。蓓儿更是想他想得饭都吃不下去,就给他写了一封信,问他能否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