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郑经陪着耿萋霞挂号、看病、拿药、挂盐水——耿萋霞得的只是急性肺炎,不是非典,得知诊断结果后她和郑经都偷偷舒了口气。而后郑经拿着她的病历跑上跑下的付钱、拿药,最后又陪她坐在空旷的输液室里输液。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医院蓝色的窗帘不时被风吹起拂过耿萋霞的身体,干燥的阳光乘机触摸她的皮肤。她在明亮的光线中眯着眼睛看身旁的郑经,他竟斜靠着椅背又沉沉睡去,浓密纤长的睫毛密密的垂着,因为垂着脸,所以蔷薇色的嘴唇微微地撅着,似乎在等候别人的采撷。
耿萋霞一眨不眨地看着郑经,迷恋他脸上的每一个线条,指尖在他皮肤之上的一毫米处缓慢地移动,好像触摸到他白皙的皮肤。心跳得飞快。
清澈透明的风从他们身体间的缝隙里轻巧地吹过去,她凑近他的脸,在他耳边卑微而绝望地低声呢喃:“不要对我那么好,我怕我会喜欢你。”
有无数只蝴蝶从她的心里扑扇着翅膀飞出来, 成群结队的飞向高远的天空
虽然不是非典,但是耿萋霞还是被勒令在家休息,直到完全康复才能回学校。
在家待着也不错,可以一个人安静的温习功课,一个人吃喜欢的口味的泡面,一个人看爱看的综艺节目——顾天一“出差”了,留了八百块钱和一张“我出差四天”的字条在餐桌上。
最近下了点雨,天气凉快不少,天空像是被洗过一样显露出一种蓝绿色的洁净。耿萋霞还是像往常那样起得很早,把顾天一之前换下的脏衣服都洗干净晾起来,给自己做了美味的火腿三明治,看了会儿英语和数学;中午吃的是昨天没吃完的半盒大娘水饺,烫了些青菜一起,午睡了一小会儿,下午看了本小说,读了张报纸,做了一张化学试卷;房里的光线暗得看不清纸上的字了,她才意识到已经是黄昏,整幢楼开始热闹起来,亮着灯的厨房窗口传来炒菜的声音和各家说话的声音。
只有耿萋霞的家是异常安静的,没有人回家,也没有人说话。天色越暗淡越显得家里冷清,影子孤零零地拖着长长的尾巴躺在地板上。
白天还觉得独自在家不错,天越黑,却觉得心里的空洞越大,黑影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有温暖的家,向爸爸撒娇有妈妈疼爱,只有她,连生病都只是一个人……
耿萋霞站在阳台上倚着窗发呆的时候,门铃响了。她以为是居委会的王阿姨来收楼道清理费,开门之前她还特意找了些钱握在手里,打开门后却瞠目瞪住站在门口的郑经,好像忘了自己要怎么发出声音般哑住了。
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的POLO衫,棉布休闲裤子,背着书包隔着防盗门微笑着望着她。
“你……”耿萋霞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脸一下子就红了,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倚着门,很努力的想把自己藏到门背后——因为没想过会有人来访,她为了图舒服,穿着小熊维尼的睡衣,头也没梳,早上梳的花苞头因为刚才躺了一会儿而歪歪地垂在一边。
“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他挑眉。
耿萋霞如梦初醒般赶快打开门,让他进来。
耿萋霞倒了杯凉开水,郑经仰起脖子一口气就喝了个干净。“你家不好找啊,我问了半天才找到,渴死我了。”
“你怎么会过来?不怕被传染吗?”她掩着嘴巴咳嗽了两声,病还未全好,她怕郑经介意。
“怕什么,医生不是说了不是非典吗?学校小题大做而已。”郑经环顾了下四周,“你家就你一个人?”
她点了点头:“我爸这两天出差。”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的意思是,他们还没下班吗……”很显然不是。女生又掩着嘴咳嗽了两声。
他坐在她对面,托着下巴看她,眼神清澈中却又带着细细审视的成分,过了会儿才开口:“你——”他慢慢地说,“很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吗?”
耿萋霞起身去给郑经加水,背对着他,水倒在玻璃杯里溅出一点水花。“挺好的。”她说。
郑经聪明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我给你带了一些作业给你。作业你可以自学的时候做一做,回去上课的时候不至于落下太多,当然不做也不要紧,这个不是重点。”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纸和几本本子递给她,然后看着她上扬的询问眼神,突然双手合十说,“拜托你加入我们的音乐剧吧!”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可是在那之前,还有一场全校的艺术节闭幕汇演,耿萋霞他们班准备的节目是一个音乐短剧,现在还缺一个小提琴伴奏。
“好像只有我知道你会拉小提琴,所以他们就请我来拜托你。”郑经露出可怜兮兮地表情问,“你不会拒绝我吧?”
夕阳的光照在朝西的窗户玻璃上,折射出耀眼的橘色光线,窗台上蟹爪兰的影子被斜斜的拉长,打在蜜糖色的地板上,楼道里不时传来下班回家住户的脚步声。
“像……小狗一样。”她看着他的表情突然说。
“嗯?”男生一时无法会意。
“我说,”她突然露出甜美的像夏日蔷薇一样的笑颜,“你刚才的表情好像小狗呀。”
“那你是答应了?”郑经问。
耿萋霞点了点头——来自郑经的请求,真的很难拒绝,于情于理她都得答应。
“太好了,这是乐谱,你先练熟了,等你回学校再一起排练。”
耿萋霞接过他手中的剧本和乐谱翻了几页,发现标注做得很仔细,字迹清秀干净——那是郑经的笔记,她认得。看着他的字,脑海中便会很自然的浮现起他坐在窗边,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握着白色的百能笔在稿纸上写字的样子。
“剧本还在动,有时候排着排着就变了,所以这个还不是最后定稿。如果有什么修改,我还会再给你送过来的。”郑经说。
“嗯。”耿萋霞抬头看了一眼郑经,又飞快地低头看手里的乐谱,可是那些音符逐渐在眼前扭曲成了蝌蚪文,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头顶地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空气被搅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茶几的书页扑啦啦地翻动着,房间里安静的像在等待一根针的掉落。
郑经看着耿萋霞,而耿萋霞则想着要说些什么打破这沉默。她从记事起就很怕冷场,怕尴尬,怕和她在一起的人觉得她无趣,下次就不愿和她一起玩。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她越怕越容易紧张,越紧张又越怕,后来就慢慢的把自己和其它人隔绝开来了。
“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有改动我再来找你,你好好养身体。”郑经起身告辞,耿萋霞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明明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可是真的待在一起又总担心自己不会说话而让对方觉得自己无趣。
郑经走后她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氤氲的雾气升起来的时候模糊了窗玻璃,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点暖。
第二天相同的时间,耿萋霞在练习拉琴的时候郑经又来了。他还带了些蔬菜、水果和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买了些。你生病抵抗力弱,尽量还是少出门。”
那条鱼被剖了肚子仍在袋子里蹦个不停,耿萋霞不敢动它。郑经拿着刀在厨房也犹豫了半天,最后走出来对她说:“要不你先拉会儿小提琴让它自己安息?”
她愣了一下,然后忍俊不禁地直点头。
“李星星说这一段只要拉这个小节就够了,然后这边后面,换一段起伏大点的曲子,她的意见是……”郑经把排练时候的修改意见告诉耿萋霞,她安静地听着,偶尔抬手把滑下来的发丝拨到耳后。
第三天天已经黑了,耿萋霞以为郑经不会来了的时候,门铃又响了。
“今天来晚了,排练完和他们一起去吃了麻辣烫,我给你带了一小份——你生病不适合吃太辛辣的东西,可是真的很好吃呢……还有一份鸡丝粥。”郑经很细心的在茶几上垫了张过期报纸后才把麻辣烫和鸡丝粥放上去,解开袋口,鲜香的食物气味扑鼻而来。
耿萋霞夹了一颗包心牛丸吃,QQ的丸子一口咬下去,汁液四溅,鲜美的滋味在整个口腔流窜。而鸡丝粥又熬得很够火候,米饭柔软的入口即化,鸡丝的鲜味都渗透在了米粥里。
很好吃,耿萋霞幸福地像只小猫一样眯了眯眼睛。
这个平时看起来闷闷的女生,吃东西的时候倒显得活泼了些。郑经看着耿萋霞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可是目光触及阳台上晾晒的女生衣物又收敛了神色——他刚才在厨房看到水槽里只有一个人的碗筷。她爸爸出差还没回来吗?那她妈妈呢?她像是长久以来一直是单身独居的样子。
耿萋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扭过头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她,虽然没出声,但是眼神里有询问。她在极短的时间里作了决定,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神清冽地像冬天里的冰晶:“我妈很早就去世了,我爸出差还没回家。”因为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气,所以干脆选择没语气。
“对不起。”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
耿萋霞垂下头喝粥,直到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才抬起头,像是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很好吃,麻辣烫的店在哪里啊?”
“学校后面,堕落家最里面那家,招牌上写着‘重庆王胖子麻辣烫’的就是。”
“王胖子?老板很胖吗?”
“不,恰恰相反,老板是个瘦子,而且也不姓王。”说到这里,郑经突然笑起来,“我也问过老板,他说他老婆才姓王,很胖,在老家带孩子、侍奉公婆。他在这里很想念她,所以店名取做‘王胖子麻辣烫’。”
“他的妻子,好幸福啊。”耿萋霞垂下了头,突然有点想哭,这种被另一个人挂念的感觉,她似乎从来都没有体会到过。妈妈去世之后的记忆里,她似乎常常是一个人。一开始一个人在家还会害怕,很久没看到爸爸还会想念,但是后来都渐渐习惯了。
时间和习惯,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麻药。
“会觉得孤单吗?”
“什么?”耿萋霞抬头,看到郑经正望着她,心里慌了一下,她其实听清了他的问题。拨了一下垂落耳边的发丝,轻声答:“没什么,习惯了就好了。”她并不想让他同情她,很努力的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鼓起勇气抬起头,冲郑经笑了一下。
第四天郑经没有来,耿萋霞失望地一个人在客厅从黄昏坐到夜幕完全降临。八点多的时候顾天一回家了,喝得醉醺醺的,进门的时候还踢翻了鞋柜。他一坐到沙发上就昏睡了过去,后来干脆蜷着身体把沙发当做了床。
耿萋霞扶不动他,从卧室里拿了被子给他盖上。顾天一翻身的时候钱包从口袋里滑下来,几颗硬币蹦跳着滚出很远。耿萋霞犹豫了一下,捡起钱包打开,只看到两张小面额的纸币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
第五天、第六天,郑经还是没有来。
第七天是周日,耿萋霞的急性肺炎好的差不多了,她准备明天就去上课。中午吃过饭,顾天一在客厅看电视,她在一边叠晒干的衣服。没有对话,没有任何交流,可是就是这样静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她就觉得很安心了。
顾天一衬衫的扣子掉了一颗,她替他把两只袖口的扣子都换成之前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木头扣——和浅色棉衬衫很配。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耿萋霞向顾天一要下个月的家用,他沉默的喝粥没有说话。不过上午出去一趟,中午回来给了她八百块钱。这些年,虽然他对她关心的不够,但是在钱物方面倒也没亏待过她。
顾天一之前经营一家做竹席的小工厂,生意一直不错,后来又开始做实木家具,耿萋霞听隔壁的阿姨提起过,她爸爸生意做得是越来越大了。以前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要她好好读书,以后要送她出国念书。可是这两年来,耿萋霞隐隐觉得他的生意可能出了些问题,因为他再也没提过关于出国读书的事情,每次喝醉酒回家,钱包总是干净的像被洗劫过一样。
下午顾天一说去找朋友,又走了。耿萋霞看了会儿书,把地板擦了一遍,然后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出门去超市采购日常用品。
走到楼下的时候她看到郑经刚停好脚踏车,背着书包向她跑过来。
“幸好早来一步,不然就碰不上你了。你这是去哪?”郑经擦着汗问。
“去家乐福,家里的洗衣粉还有味精都没有了。”
“同乐路那家家乐福吗?我骑车去买吧,你在家等我就成。”他走了几步又折过身,“对了,这几天我家里有点事,所以就没过来。”他没有义务每天都来看她,但是他就是想告诉她他没来的原因。
耿萋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粘稠的暖意:他没有来看她,心里却仍一直记挂着她。许久不曾有人这样记挂和关心她了,眼眶竟觉得微微酸胀。
她望着郑经,因为迎着阳光,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可仍是看不太清他背光的脸。可是即使不用眼睛,她也能在心中清晰地描绘出他脸上的每一根细小的线条。
“我走了,很快回来。”
她目送他骑车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在夕阳的尽头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脉脉的光影流淌在空气中,街道两旁的槐树上开满了洁白芬芳的花朵,一串串像是无数尾鸽子的白羽,那样鲜亮的绿与耀眼的白。
有无数只蝴蝶从她的心里扑扇着翅膀飞出来,成群结队的飞向高远的天空。
她回过头去看他的侧影,温柔的眉眼和俊朗的45°侧脸,看她时微笑的眼,全世界的宠爱都给他也不会让人心生嫉妒。因为他那么美好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