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萋霞正在生火,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这才想起她忘记了多重要的东西。“对不起,我忘记买了。”她道歉。
“我X,这也能忘记?谁做菜不放调料啊?”有人直接爆粗口。
“就是嘛,就这点事也会忘记,那现在怎么办啊?”
“有没有搞错,高高兴兴来野炊,结果得饿肚子……”
只有骆小白很乐天地说:“哈哈,幸好我那天打电话叫她买了饺子!”翻开袋子后随即又哭丧了脸,“是猪肉白菜的啊,我喜欢三鲜的……”
此起彼落的不满和抱怨纷纷出笼,耿萋霞无法一一作出解释,搓着手站在一边,除了接受责难外,她只会道歉。“对不起……”如果自己能够想得再周全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她背后响起,将那些不满和抱怨击落在地,“只会把麻烦事丢给别人的人,有什么资格批评呢?”
耿萋霞扭过头去,因为逆光,她眯着眼睛,看到郑经抱着胳膊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是认真的表情,嘴角微微抿着,眼神微凉的如同夏季清晨的天空,可是脸上的线条却还是温柔的,在烂漫的阳光里柔软的好像没有边界。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胸口蹭脏了一块污迹,可是丝毫不损他的英俊和贵气。看到郑经站在自己身后,耿萋霞浮萍一样飘荡起伏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
“你又不是我们组的……”陈慧心首先出声,谁都知道她花痴郑经,被他这么抢白,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你们有谁知道她一个人买那么多菜,还要全部洗干净、切好,花了多少时间?如果你们有谁打电话问过她一声要不要帮忙,甚至只是提醒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再来抱怨还比较有道理吧。”虽然是同班同学,虽然是同学眼里公认成绩又好脾气也好的资优生,可是郑经似乎没有想要维系他好好先生的形象。
“你又不是我们组的……”吕新新看一眼郑经,小声说道——被郑经这样当面教训,实在很没面子。
“那又怎样?”
“那就不关你的事!”近乎恼羞成怒了。
郑经顿了顿,说:“说的也是,那我不打扰了。喂。”他冲耿萋霞招招手,像招他们家的小狗一样,“到我们组来吧。”拉住她的衣袖准备拖人。
众人哗然。
“嗯?”实在太过于突然,耿萋霞无法反应,步履踉跄地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挣脱了郑经的手。她看着他不解的眼神,歉疚而真诚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在我难堪的时候站出来为我解围,但是……
“我也有不对……你们组能不能匀些调料给我们组?”耿萋霞微微扬着脸问郑经,带着一点点卑微的祈求。她素来不算合群,但也不想因此和同学闹的太僵。
郑经扬着下巴斜睨她良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那天的野炊不甚愉快,但是在磕磕碰碰中好歹是圆满结束了。郑经拿了他们组匀的调料给了耿萋霞后就再没和她说过话,甚至连眼神接触都没有。
大约是生气了吧……如果换作是她帮了别人,可是被帮的人却这么不识好歹的话,她也会生气吧。耿萋霞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想,愧疚之心四起。
大约四点的时候返程,耿萋霞上车挑了最后靠窗的位置坐下。不知是因为她挑的位置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同学陆陆续续上了车,可是没有人坐在她的身边。
郑经和李星星是最后上车的两个人,车上的位置都坐满了,只剩耿萋霞身边一个位置——耿萋霞从郑经上车起便又无端紧张起来,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脸微微侧向窗外像是在看风景般强装镇定。
这样莫名的紧张让耿萋霞很慌乱,似乎有些东西,在郑经为她仗义执言的时候悄悄改变了。
李星星不知和郑经说了什么,笑着拍拍他的肩,然后自己和个子较小的许青山坐在一起,而郑经则朝耿萋霞径直走过来。
他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呼吸都好像停止了一样。
郑经在耿萋霞身边坐下,两人并没有说话,甚至因为女生一直望着窗外,连眼神的交流也没有。
郑经应该是玩了一天困了,和身边的同学聊了一会儿之后就靠着椅背闭起眼睛。
整个车厢都闹哄哄的,甚至连带班的老师都和前排的女生一起拍着手唱着流行歌曲——只有耿萋霞和郑经所在的角落异常的安静。一个睡的安然,一个一直侧头望着窗外。
春天的夜幕降的早,不到六点窗外的天空已墨色深浓。华灯和红色的车灯流水一般从耿萋霞的眼前滑过。背景的图象渐渐的模糊开去。或者从来就未清晰过,她怔怔地盯着窗玻璃上他的影子,整个人坠入一种说不清楚的柔软情绪里。
郑经熟睡的脸,有种孩子般的天真。额头很饱满,鼻子的线条很好看,嘴唇上薄下厚,即使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微微上扬的……耿萋霞的目光一寸一寸的滑过郑经脸上的每一个部分,可是人却好好的坐在那里,甚至连脸都没有转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女流氓,用眼神非礼了她身边的少年。
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暗暗滋长,像春天里疯长的玫瑰。
车在经过一个弯道的时候,因为巨大的惯性,也因为睡得真的很沉,郑经的脑袋从椅背上滑了下来,落在耿萋霞的肩头颠了一下。他皱了一下眉头,揉着眼睛醒过来。
“诶,不好意思。”
“没关系。”耿萋霞突然发现他好像总是在向她道歉。她终于扭过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嗫嚅道:“希望你没有因为今天的事生气……我……”
“我没那么小气。”郑经打断耿萋霞未说完的话,“你以为我是因为生气所以后来没和你说话吗?我是突然想到我当时那些话可能会给你造成更大的困扰。”他又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自恋了……”
耿萋霞“噗哧”一声轻笑出声,看着他赞同道:“有点。”不过他的“自恋”是对的。虽然她也是女生,可是她承认女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他今天这样旗帜鲜明的站在她的阵营里,真的很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许久不曾感受到过的温暖,谢谢你为我细心考量。
郑经一副鸡皮疙瘩掉满地的表情,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道:“受不了……我又没做什么。”
“如果真想谢我的话,请我吃糖啊。”他向她讨糖吃,像是还没长不大的小孩,“我下次一定要转到凤凰!”郑经始终对自己在转糖人方面的大溃败而耿耿于怀。
“……好,没问题。”原来他还记得她,记得那次偶遇。
郑经后来又困了,斜倚着车座后背沉沉睡去。耿萋霞始终没有睡意,打开了点车窗,凉爽的夜风迎面打在她的脸上,似乎能听到皮肤被拍打时发出的“啪啪”声。
大巴途径一片叫暖水泾的区域时,有什么东西被风吹进车窗,落在耿萋霞的衣襟上,然后顺着滚落在她手臂上。
是一朵小小的紫色花朵。秋天时路边很常见的小野花,花瓣纤巧瘦弱,茎杆极细,没有芬芳的花香,没有耀眼的花容——就像她耿萋霞一样,它是不起眼的小植物,她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无论有没有人注意到它的盛放和凋零,它都要在最好的季节努力开出最美的花朵。
耿萋霞将花朵握在手心,然后伸出窗外,让夜风带着它再次飞翔起来。它在风里打了个转儿,最终还是轻轻的坠落在地,不久之后就会与尘埃融在一起了吧。
耿萋霞望着身边的郑经,那种咫尺天涯的荒凉感将她瞬间淹没。
2003年夏天,非典肆虐。那段时间也是顾天一在家时间最多的一段时间。他看通宵电视,有时电视开着,人仰躺在床上睡去,呼噜声震天。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应该一直觉得很寂寞吧?一个人睡很大的床,总觉得房间空,所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开着电视听着电视里的人说话才会觉得安心。可是即使心里明白,耿萋霞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早上替他关掉电视这样微小的事。
早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体沉重的像四肢灌了铅,头也昏昏沉沉的。耿萋霞想大约是昨天晚上复习地理看得太晚了。
指针指向6:45,她洗漱完毕,背着书包走下楼道的时候闻到很浓的84的气味,一直到出了楼道口才消散。
往日挤满了上班族和学生的公交车也显得特别空,连司机总共不到7个人,大家都带着口罩,还有一个染了一头黄发的男生居然把游泳眼镜也拿出来对抗病菌。耿萋霞坐在窗边,从窗口灌进来的清晨的风仍有点凉,她喉咙一痒,不由轻微咳嗽了一声。隔了一个座位坐在她前面的中年女人警惕的看了她几眼,又往侧前方挪了个位置。
人心惶惶,整座城市有一种世界末日将来临的感觉。
耿萋霞下车的时候看到郑经和夏茹从同一辆车上下来,女生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男生微微侧着脸,专注而认真地听,透过树叶间隙的光斑打在他们的身上,像夏天的吻痕。
她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背着书包慢慢走路,安静而沉默。
因为进校门要测量体温,等待测量的学生排起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郑经回头的时候看到排在他身后的耿萋霞。
“你怎么都不出声呢?”
“我……不知道是你。”她不习惯撒谎,掩饰般轻咳一声,结果在这草木皆兵的特殊时刻,周围的人除了郑经,以她为中心呈放射状四散。夏茹用手帕捂住口鼻,有些警惕地看着耿萋霞。
郑经竟然笑起来:“你吓坏他们了。”他向夏茹介绍耿萋霞,她却觉得越发的窘迫,原本是假装咳嗽结果却真的停不住,连检测体温的老师都注意到了这边。
“38.2℃!”体温测试结果吓了所有人一跳,医务老师拿体温计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同学,你在发高烧啊!”
耿萋霞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似乎是有些烫,她一直以为是天气热的原因。
“赶紧的,上医院!其他人散开!”其实根本不用他发令,之前排队的学生早就如躲瘟疫一般躲远了。只有郑经一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我送你去医院,离这最近的是二院。”
郑经看起来很着急,耿萋霞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事的,可能昨天晚上吹风扇吹着凉了,我自己去就行……”话还没说完,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被扭了一下,差点瘫软在地上,被身旁的郑经及时扶住下坠的身体。“我……”她想说“怎么了”,但是几声猛烈的咳嗽把所有声音堵在喉咙里。她扶着郑经的手臂,咳的身体像是会散架。
刚才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可是一查出体温偏高之后就好像什么毛病都来了。
“郑经你别去!”夏茹站得很远,冲郑经说话几乎是用喊的,看向耿萋霞的眼神里带着不解和微微的嫉妒。那或许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清这个女生的脸,平淡无奇的眉眼如今一笔一笔的刻进她的心里。
“没事的,她发烧了,我送送她。”
“她有病!”夏茹又急又怒。
郑经回头看了夏茹一眼,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我知道,所以我送她去医院。”
耿萋霞觉得尴尬,所有人都看着她和郑经,夏茹看她的眼神像要把她一个眼神一个眼神的凌迟。她站直身体说:“我自己可以的,郑经,我自己去医院可以的。”音量不大,但是声音很坚定。
郑经没理她,拽着她到对面马路打车,可是接连停下五辆出租车,摇下车窗看清耿萋霞的状态后都猛踩油门跑得飞快,好像她浑身瘟疫,随时都有可能变身成僵尸怪人。
耿萋霞站在路边吹了一阵风只觉得头痛的像是要裂开,心里却还想着如何说服郑经让他别管她。
第六辆车才停下,郑经问也没问就把耿萋霞塞进了后车座,冲司机说:“师傅,二院!”
司机一脚油门到底,车子像一支箭一样射了出去——可是却不是直线型,扭扭摆摆,像磕了药一般。郑经的后背紧贴车座椅背,汗毛在瞬间竖了起来。“师师傅,您以前开云霄飞车的吧?”这架势说是开飞机也不为过。
“啥?……啊,问我呢?我不是跟你吹,我以前,我以前是这个!”这位长着彪悍身材,顶着一个大光头的司机一边说一边兴奋的转过身,冲郑经竖大拇指,“我的车技,他们都知道!没,没的说!我跟你说……”
他一边口吃不清地说,一边手舞足蹈做着手势,有时候双手还同时离开方向盘,车子因此而呈颤抖状往前开。郑经的脸都要绿了,原来这司机这么爽快地就载他们去医院的原因是因为喝醉了!他回过头想和耿萋霞说“我们换辆车吧”,却发现她靠在车座上,一个人兀自在笑,眉眼都舒展开来,美好的像首唐诗一样。
他看了她一会儿,想想也笑了起来。
一个喝醉酒的司机,两个傻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