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卓明东岭农场(二师四团)
去海南的知青,不!全国千百万上山下乡的知青,当初喊着“扎根农村”的口号奔赴乡村边陲时,相信没有多少人想到或想过:这一去何时才能返家?若不能回城,终老于边陲乡村将如何过?肤浅的阅历,简单幼稚的思维,伴随着愚昧的冲动,几乎改写了这一代人的一生。
直到1973年,一股“回城风”悄悄飘入神州大地各个角落的知青世界,以招生的名义第一次通过正式渠道卷走了一批知青。一大群全无“后门”可走的知青们开始期盼,开始联想,开始仿徨。到了1976年,随着留下的知青越来越少,“风势”渐而趋弱。最可怜那些仍然留在原地风刮不动的人儿,眼看同来的同学挚友一个个;一批批欢天喜地的返回城市,而自己望穿秋水却境况依然。
我,当时就是这批可怜虫中的一员。作为饯行话别的角色,我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同学挚友。广文、大唐、简仔、波兄……都相继回城了,唯独我孤零零一人还留在农场里。令我感触尤深的是1975年的春节前,我一直送简仔和大唐他们到海口市秀英港上了船,目送大船离港远去。当我回到离海口市近200公里的山沟沟农场连队里,推开我和简仔14号台风后共同建造的茅屋的木门时,一股腐霉的气味冲面而来,人去楼空。那种失落,那种惆怅,几乎将我整个儿压跨。
到了1976年,又一股强劲的“回城风”刮至。凭直觉,若不及时把握机会,恐怕是“苏州过后无艇搭”了。但当时我在无意中卷入一宗无休止的旋涡中,处境极之不利,在几乎绝望的心境下,我不得不刻意地做了一些违心的“工作”。我通过亲戚远道从香港寄来一些治哮喘的特效药,打通了患有严重哮喘病的“工作组”组长这道坎。而事实上,我的事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连他们“工作组”内部也不以为然。加上我平常人缘颇好,所以我的事很快就被丢淡了。另外,经城里亲友的打点,在广州找了一家愿意接收的单位。听说将会带着我的名单到海南来招工。为求保险,家里人还找到了一位当年在海南行政区工作的官员协助,打通农垦总局的关系。至此,万事俱备,就待与广州来人接头了。
为免生技节,此事我并没有惊动农场里的人。但要到海口市与来人接头,农场当年几乎没有请事假的先例,更何况是办回城调动?!幸好我当时任教的小学校长为我创造了个机会,要我到海口市为学校球队买球衣。一个好心人!
出海口要场部开“通行证”,否则无法住旅店。平时到场部要来回走四个多小时的山野公路,这天连队里的司务长却破天荒地借给我队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又是一个好心人!
我骑车到场部的路上,场里一台大解放(汽车)从后赶上,“嘶”一声在我前面停下,司机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上车。不管怎样,也算是一个好心人。
我连忙把自行车搬上汽车,一手扶着木栏杆,一手扶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崎岖的土公路使得汽车剧烈地颠簸,一下猛烈颠跳,被抛起来的自行车脚架重重地砸在我的脚丫子上,疼得我眼冒金星。到了场部,也顾不得伤口疼痛,立刻办好通行证就往回跑。一直回到连队,才有暇察看。防口的血已经凝固了,将伤口与布鞋粘在一起,强忍剧痛才把鞋脱下来。原来脚趾被砸开一个大口子,我到卫生所草草包扎,第二天一早就匆匆上路。尴尬的是,由于脚趾受伤,穿不了布鞋,大晴天却穿上一双水靴上路。
经这一下,当时我就有预感,这次行程不太顺利,用广州人的话说,踢脚!果不其然,由于赶不上到海口的班车,要转到嘉积市再等过路车。几经周折,当汽车到达海口市已经是华灯初照的时分了。这200公里不到的路足足折腾了一天!这还没完,那汽车没进车站,却转到公安局去了。十几位警察围住汽车,乘客要一个一个地下车,逐个搜查,连水靴都得脱下检查。一打听,原来该车经过的一个市镇里发生盗窃案,丢失了几个“上海牌”手表。这也不奇怪,当年几百块钱算是大案子了。
晚上九点多,饥肠辘辘的我才找到了农垦第三招待所,疲惫不堪的我顾不上吃喝,倒头就睡。半夜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说是邻近一民居起火,要我们立即疏散。跟着是消防车呼啸而至,看来是睡不成了,我干脆踱出招待所,傻乎乎的,一路溜达到天亮。
一大早我来到广州招工人员居住的农垦一所和二所。在那里与几位同农场的知青不期而遇。相信也是同道中人——都是来活动招工的事儿。心照不宣,相互寒暄几句也就各目行事了。为了避免“走后门”之嫌,广州来的人都被隔离开,几经周折,方才打听到关系人的所在。但不知什么缘故,来人就是不肯见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退出。此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绝望、失落笼罩着我,心乱如麻,已完全忘却午饭未吃。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踱着。难道就这样放弃?……不!绝不放弃!
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禁忌,直接上海南区府办公大楼找那位行政区官员。他姓赵,是个大好人,我甚至连一根烟都没递,他却为我多方奔走,而最后的结果是——等待消息。
原来,当时作为招工一方,往往都会带着本单位职工子弟的名单,又或者带着亲戚朋友下乡子女的名单到农场里点名要人,而农垦局作为放走这些被“钦点”人员的附带条件,也会要求招工单位将一些农垦局指定的关系人员带上。我可能就属于附带着的一类吧,能否捎带上?带到哪儿?也只能被动地等待。事情告一段落,几天过来,绷紧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感觉十分疲乏。
经过昨夜的惊骇,当晚不敢再住三所,转到五所住。这五所是一座旧祠庙改建的,大堂里摆上十几张两层架子床。我找到了对号的床位,邻床熟睡似是父子的一老一少,因为太困了,也没洗刷就和衣就寝。蒙胧中醒觉,明天还要为学校买球衣,内长裤口袋里的九十多块钱和二十多尺布票总让我牵肠挂肚。于是下意识地将装有“巨款”的裤子缠绕在脖子上方才安心睡觉。想不到,我这愚蠢之极的举动,恰恰向人展示“此地无银三百两”。当第二天一觉醒来,只见裤子被解了下来置于床边,裤兜里已是空空如也,邻床的一对父子也杳如黄鹤。叫喊?报警?追查?结果都会一样,枉然!仿徨中,我根本无暇顾及如何去完成学校买球衣的任务,也未及想到过如何赔偿几乎占我半年工资的九十多块钱的公款。眼前身无分文,如何离开这伤心地也成大问题。可幸的是,在我近乎绝望时碰到同农场的几位知青。他们借给我十块钱路费,方才解了燃眉之急。
返回农场,我几乎变卖所有值钱的家当,收音机、棉衣、旧手表等(事实上,当年也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总算是凑齐清还了九十多元的公款。最难的是布票,那年头,每年每人就那么一丈三尺六的配额,各家都自顾不暇,东借西凑的还欠几尺,最后还得向城里的家人求助,好歹应付过去。
直到1977年初,我才被一家钢厂招了工,总算圆了回城梦。可怜辛辛苦苦干了八个多年头,回城时却是囊空如洗!就连托运行李所需的十二块钱还得同别人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