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商贾,却有豪侠之气
胡雪岩有了王有龄、何桂清这样官场人物做后盾支持,生意做起来自然就不得了。太平军频频进攻浙江那几年,胡雪岩在商道已经站稳了脚根。第一样是钱庄,这是他的根本;第二样是丝茧;第三样是典当和药店。在胡雪岩看来,开典当和药店是为了方便穷人,要让老百姓晓得胡雪岩的名字,这是利人利己,一等一的好事。另一项与民生国计有关的大事,是准备利用漕帮的人力、水路上的势力和现成的船只,承揽私货运,同时以松江漕帮的通裕米行为基础,大规模贩运粮食。
胡雪岩的看法,做小生意迁就局势,做大生意就先要帮公家把局势稳定好。大局好转,生意自然就好做。
眼光看到这里,胡雪岩就帮助官府,想出了许多办法来治“长毛”。不久,胡雪岩的生意就又有一个新模样。何桂清曾出主意发行官钞,但愿意使用的人极少。胡雪岩认为,官府的信用是要靠大家维护的,所以别人不要,他要。官府见胡雪岩替它做了信用,自然十分高兴。后来,官府在这一带的钱贷用度,慢慢都要透过阜康,胡雪岩也就逐渐控制了整个江南地区的金融业,成为屈指可数的金融业大亨。
没多长时间,何桂清因太平军的进攻而逃跑,一时招致许多非议。何桂清临阵逃脱,而且还用枪打死了拦道跪求他留城坚守的地方士绅,一时民情大乱。
太平军李秀成率兵围困杭州城不过四十天,城内就因缺粮而大乱。此时此景,胡雪岩先是发起开办了施粥厂,没多久,粥厂不得不关闭。但官米还在市场平卖,米卖完了卖豆子,豆子卖完了卖麦子。不多久,米麦杂粮都吃得清光,便吃药材南货,熟地、米仁、黄精,都可以代饭。再后来就是吃糖、吃皮箱、吃草根树皮。到胡雪岩潜出杭州时,杭州城内尸积道旁,兵士争取心肝下酒,饥民亦争肉食之。
在这危难之时,胡雪岩受王有龄重托,到上海办米。两千石米好弄,运米却只有海道可走。尤老五原是和沙船帮势不两立,现在少不得去和沙船帮讲好话,请他们派人帮忙运粮。
在这紧急关头,还得雇华尔的洋枪队沿途护送。
粮食到了杭州城下,却运不进去。苦挨半月有余,洋人限定的最后日期到了,丝毫没有通融,非开船不可。胡雪岩无奈,往杭州城方向拜了几拜,权当祭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十八船粮食转运宁波。但宁波城也已经被太平军攻下。好在宁波有租界,在“中立区”避难的中国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来得正是时候。接头联络的商人要胡雪岩给粮食开个价。胡雪岩却另有心思。他不准备让对方付钱,但是对方需要作出保证,将来以同样数量的粮食归还。哪一日杭州城收复,哪一日粮食就得起运,去接济那里的饥民。
最终没能保住杭州城。王有龄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在巡抚衙门,上吊殉节。
胡雪岩本想再入杭州城与王有龄同生共死。为的是二人的友情,怕别人说他只知道富贵,不顾生死交情。王有龄拿《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跟他作比:守城守不住,不过一死而已,这比较容易,而到上海办米就跟“立孤”一样艰难,要做保全赵氏孤儿的程婴。
胡雪岩开始计划,重回杭州,由刘不才作先锋,去收服一个张秀才,化敌为友,做个内应。等清军夺回杭州,张秀才父子因为开城迎接蒋益澧有功,获了一张七品奖状,并被派为善后局委员,张秀才趁机进言,杭州的善后,非把胡雪岩请回来主持不可。蒋益澧深以为然。
胡雪岩不负众望,随船运来一万石粮食。蒋益澧大出意外,这批米真如从天而降,令人惊喜交集。当即答应抚慰官军,整顿军纪,严禁骚扰市民。藩库的收支,均交阜康代理。蒋益澧又派军官,送胡雪岩到杭州拜见左宗棠。
左宗棠对于胡雪岩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一是外传闻胡雪岩在公款上动了手脚,左宗棠正准备上奏严参,二是以胡雪岩与王有龄的关系,他居然做不到誓共生死,自然让人产生了看法。
胡雪岩自有办法,到底将左宗棠的湖南骡子脾气拧过来了。等胡雪岩款诉心曲,讲到王有龄如何以“赵氏孤儿”作比,下跪劝他离开杭州采粮,以及自己如何久等而粮食无法运进杭州,只好痛哭而返,左宗棠听得为之动容。及至得悉胡雪岩已有一万石米运到,左宗棠甚为感激,落座升炕,留客吃饭。胡雪岩对这位人物的脾性已经很了解,就拿李鸿章和他相比,称许他只会做事,不会做官。左宗棠听了,大为过瘾。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款的事,胡雪岩都有一套办法,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言语难尽。
以左宗棠的处境、想法和因应之道,只要不伤天害理,任何筹饷的办法,都可以得到他的许可。善后奉“以工代赈,振兴市面”八个字为宗旨,这样一方面做了复旧的工作。恢复元气的办法也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左宗棠深明养民休息的利害,答应胡雪岩,凡擅征旧欠,抓差拉夫的,杀无赦。
有了这话,胡雪岩的善后工作做起来就顺手了。左宗棠也渐渐视胡雪岩如股肱,凡事总叫他来讨主意。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左宗棠着手部署到福建以后的人事。奏折的案由是“办理饷需各员,请旨奖励”,附带请来调用。其中当然有胡雪岩,他本来就是盐运使衔的江西城用道,左宗棠奏请“转发福建以道员补用,并请赏加按察使衔。”这时,胡雪岩有一定的头衔了,说起话,办起事更加有声有色。
由于胡雪岩在福建被左宗棠任为按察使衔干得很出息,博得了左宗棠的重用,而请胡雪岩长驻上海,为的是军饷、军粮和军装(械),缓急之际,唯胡雪岩是问。替左宗棠办事,第一是采办兵器,炮弹火药,绝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筹饷,只要数目不大,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可预先通知一声。
不久因西北回乱,左宗棠调任陕甘总督。左宗棠正在大办保案。对胡雪岩单独保荐,称为密保,措词极有分量。
左宗棠西北征伐,首先要筹办兵饷,想得颇为周密,决定采用练马队、造炮车、办屯垦的办法,稳扎稳打,以十年为期,平定回乱。要兵要粮,要枪要饷,要办屯垦,一年下来,要筹三百多万两的饷,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虽可以向各省要求协饷,但通算下来,即使先筹来年的饷,仍是没有着落。
正在这时候,又该胡雪岩大显身手了。他匆匆收拾行装,直航上海,与英商江丰银行的买办古应春密谈,由他牵线,和江丰银行达成协议,借款一百二十万两,月息八厘,借款笔据,由各海关出印票,并由各省督抚加印,到期向各海关兑取。
左宗棠完全同意胡雪岩这种做法。时间过得真快,已是开春季节了,丝茶两市正旺,正需放款,因而胡雪岩将月息提高到一分三厘。于是流言四起,说胡雪岩从中渔利。尤其是淮系的人,不但展开口头攻击,且有实际的破坏活动。经过胡雪岩从中周旋,这笔大借款还是做成功了,是为中国代理外债的开始。从此,左宗棠的事业在胡雪岩的帮助下,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胡雪岩事业的顶峰,也正是左宗棠“西征”成功,晋封二等侯。在光绪四年。饮水思源,没有胡雪岩筹饷及支援之功,左宗棠的“西征”不可能获致辉煌的成就。
胡雪岩在杭州设了一座字号“胡庆余堂”,规模宏大,声名媲美北京同仁堂的药店。历年,西征部队日常所需的“诸葛行军散”、“辟瘟丹”、“神曲”、“六神丸”之类的成药,治跌打损伤的膏药、金创药,以及军中所用药材,全部由胡雪岩解决。
第二是奉左宗棠之命,在上海设立采运局,转运毫无延误。第三是经手购买外洋火器,物美价廉。西方各国出有新式武器,随时采购,运至军前,左宗棠认为“新疆速定,虽以兵精,亦由器利。”
最重要的一项是为左宗棠筹饷,除了借洋债及商债,前后合计在一千六百万两以上之外,各省的“协饷”,亦由胡雪岩一手经理。协饷未到,而前线不能不关饷时,多由胡雪岩代垫,湘军、淮军多曾出现过索饷哗变事件,但西征军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胡雪岩的功劳,左宗棠认为“实与前敌将领无殊”,事先曾问过胡雪岩,打算得个什么奖励?回答是“想弄件黄马褂穿”,所以奏折申请予“破格优奖,赏穿黄马褂”,奉旨准如所奏。胡雪岩是捐班的道员;以军功赏加布政使衔,从二品文官顶戴用珊瑚。乾隆年间的盐商,有过戴红顶子的,而在清末戴红顶而又穿黄马褂的,只有一个胡雪岩。
予人,予己和便人
予人方便,予己方便,在胡雪岩看来,是他做人的一种思想境界。商人为利奔波,做官的也是因为有利在驱驶,才忍辱负重。广而言之,天下人有几个不好利。胡雪岩抓住了人们这一心理特征,说得俗气一点,满足了人们这一心理,什么事情都可以办成。
俗话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胡雪岩一向敏感“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层道理。在用钱打通关节上,他既不像常人那样犹犹豫豫,又不像常人那样已做又止。在别人的眼里胡雪岩“又狠又忠厚”。这个狠,就是指他办事干脆彻底,不留尾巴。所以每事必谐。
王有龄把上院谒见抚台及与藩司、粮道会议决定要垫大批漕米的结果告诉胡雪岩,问胡雪岩如何处置。
胡雪岩就毫无犹豫,心想事情是有点麻烦,不过商人图利,只要划得来,刀头上的血也要去舔,风险总有人肯冒的,要紧的是一定要有人担保。
胡雪岩就去查账了,一共还缺十四万五千石。
这数目也不太大。胡雪岩再想:我只能来托钱庄保付,粮商总可以放心了。
在关键时刻,大脑一转,就来了灵犀,决定托信和!
请信和转托钱庄,这一切一定可以办得到。不过抚台那里总要有句话,直接去看黄抚台,省得其中传话有周折。
王有龄感到有些不以为然,既然藩台、粮道去请示,当然有确实回话给我。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这时,胡雪岩就有个想法:作兴抚台另有交代,譬如说,什么开销要打在里头,他不便自己开口,更不便跟藩台说,全靠你识趣,提他一个头,他才会有话交下来!
胡雪岩把这个想法说给王有龄听,王有龄恍然大悟,不断点头。
王有龄被胡雪岩的思维想象力震发惊奇了。真正想不到!雪岩的办事能力比做官还内行!
胡雪岩告诉王有龄,做官跟做生意的道理是一样的。
王有龄听了这话,有些想笑。但仔细想一想,胡雪岩的话虽说得直率,却是实情。反正这件事一开头就走的是小路,既然走了小路,就索性把它走通。
王有龄非常理解胡雪岩,马上替他报捐,有了“实收”,谁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官。那一来,他在我局里的名义就好看了,起码是个委员,办事也方便些。
胡雪岩见场面比较多,自己心想,任我跟你的交情,有张胖子到外面去一说,大家都知道了,替你出面办什么事,人家自然相信。
就从这一刻起,王有龄对他便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胡雪岩的想法比他还要实际,一个还脱不了“做官”的念头,一个则以为“行行出状元”而以发财为第一,发了财照样亦可以做官,不过捐班至多捐一个三品的道员,没有红顶子戴而已。
黄宗汉次日召见王有龄,问起民折官办之事,王有龄随即答道:“请大人放心,一定兼顾得来。因为我部下有个人非常得力,这一次‘民折官办’,如果没有他多方联络折冲,不可能这么顺利。”
“喔,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出身?几时带来我看看。”
“此人名叫胡光墉,年纪甚轻,虽是生意中人,实在是个奇才。眼前尚无功名,似乎不便来谒见大人。”
“那也不要紧。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只要是人才,不怕不能出头。”黄宗汉问,“你说他是生意中人,做的是什么买卖?”
“他是钱业世家,家道殷实,现在自己设了个钱庄。”
“钱庄?好,很好,很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奇怪,王有龄倒有些担心,觉得用意难测,不能不留神。
“提起钱庄,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黄宗汉说,“现在京朝大吏,各省督抚,纷纷捐输军饷,我不能不勉为其难,想凑出一万两银子出来,略尽绵薄。过几天托那姓胡的钱庄,替我汇一汇。”
“是!”王有龄答道:“理当效劳,请大人随时交下来就是了。”
一听这话,黄宗汉便端茶碗送客,对他兼领海运局的事,并无下文。王有龄心里不免焦急,不上不下,不知用什么方法,方能讨出一句实话来?
因此,他一出抚台衙门,立刻嘱咐高升去找胡雪岩。等他刚刚到家,胡雪岩就跟着也来了。王有龄顾不得换衣服,便拉了他到书房里,关起房门,细说经过。
“现在海运局的事,悬在半空中。该怎么打算,竟毫无着手之处,你说急人不急人?”王有龄接着又说,“索性当面告诉我不行,反倒好进一步表明决心,此刻弄得进退维谷了。”
“不要紧,事情好办得很。”胡雪岩很随便地说,“再多花几两银子就行了。”
“咦!”王有龄说,“我倒不相信,你何以有此把握?再说,花几两银子是花多少,怎么个花法?”
“龄公!你真正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盘口,已经开出来了,一万两银子!’”
“啊!”王有龄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当时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只因为自己不明其中的奥妙,说了句等他“随时交下来”,黄宗汉一听他不识窍,立刻就端茶送客,真个翻脸无情,想想也不免寒心。
“闲话少说,这件事办得要快,‘药到病除,不宜耽误!’”
“当然,当然。”王有龄想了想说:“明天就托信和汇一万两银子到部里去。”
新城之行,先抚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错,当地士绅对嵇鹤龄单枪匹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胆气,也了解他的诚意,因此都愿意跟他合作,设法把为首的“强盗奖和尚”慧心,引诱到县自首。蛇无头不行,乌合之众,一下子散得光光的。前后不过费了半个月的工夫。
功成回来,王有龄自然礼敬有加,万分亲热,私人先送了五百两银子,作为谢礼。嵇鹤龄不肯收,王有龄则非送不可,“到后来眼看就要吵架了。”他说,“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这一层间接的渊源上,收下来算了。”
“你真是取与舍之间,一丝不苟。”胡雪岩点点头说,“用他几个也不要紧。这且不去说他,你补缺的事呢?龄公说过,补实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现在怎么样了?”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气人。”嵇鹤龄急忙又回了一句:“不过,龄公对我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保我署理归安县,黄抚台不肯,又保我接海运局,他也不肯,说等‘保案’下来再说。”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则兵剿,或则河工,或则如清运由河运改为海运等等大事曲张的案子,办妥出奏,照例可以为出力人员请奖,称为“保案”,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钱。
“黄抚台给了我一个明保,反是龄公倒是密保……”
“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莫非其中有鬼?”
“嗨!”嵇鹤龄一拍大腿,“真正机灵不过你!黄抚台手下一个文案委员,要我两千银子,我也不知道这两千银子是他自己要,还是他替黄抚台要?反正别说我拿不出,就拿得出来,也不能塞这个狗洞。”
“那么,龄公怎么说呢?”
“龄公根本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嵇鹤龄说,“我跟他说了,他一定为我出这两千银子。我何必再欠他一个人情?”
官场中像他这样耿介的人,已经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肃然起敬。但他这么想:自己应该跟王有龄说清楚,无论如何要把海运局的差使拿下来,哪个白“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说。
“大哥!”他说:“这件事你不必管了,龄公必有个交代,等我来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