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尘听着马车“轱辘轱辘”的车辙声,心中悲愤难明,萧玉儿坐在对旁,见沐云尘愁眉紧锁,关心问道:“伤处又痛了吗?”沐云尘只是躺着,那萧赫掌中乾坤莫测,膻中一掌,差点要了他性命。好在沐云尘的天奇指劲和快雪时晴笔法,都是点穴打脉的上乘功夫,经脉移位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否则那一掌,便已叫他魂归西天。但饶是如此,沐云尘也落了个重伤,现下连吃饭都需旁人喂给。这马车是萧赫叫人送萧玉儿去云州城的,他身受重伤,萧玉儿便将他也带着一同前去,沐云尘未能目睹大宋破城壮举,怎不叫他抑郁寡欢?
“你心里在怪我是不是……”萧玉儿有些委屈,看着沐云尘道,“我父王的确不讲道理,但你又何曾对我讲过道理?”
“我……我几时在埋怨你?我只是,只是恨我自己学艺不精……”沐云尘见她目泫欲泪,只得安慰。
沐云尘无奈道:“我此番北游,本来是想为师门博些名声,唉,我还是小觑了天下豪杰,别说萧赫,单单是一个萧玉儿,便也叫我无力施为。”萧玉儿破涕为笑,牵住了沐云尘的手,说道:“那你陪我去云州好吗?等你伤好了再走。”
“都依你。”
马车缓缓前行,却是向着云州坚定而去。沐云尘暂且放下了宋辽之事,留在萧玉儿身边养伤,心中反倒觉有些欣然,他若没有被萧赫重伤,此际便应在宗泽大帅帐下,正与辽军厮杀。但此刻却与萧玉儿耳鬓厮磨,当真便如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沐云尘自然也知道,他不该如此,但情之所至,却是教人无所适从。
那云州上京城是契丹国都,繁华自是不提,五京便是以上京为主,分设四京,拱卫正中,五京交汇的京畿要道,有不下三十万百姓,可谓鼎盛之至。沐云尘掀开了马车的卷帘,看着眼前的边荒市集熙熙攘攘,易换牛羊,一派升平景象,却有些兀自出神。辽国积重难返,早已是强弩之末,此番宋金合围,辽国倾颓之势已然无力回天。但兵燹沿袭,势必牵连平民,沐云尘一念至此,竟不敢再往下想。
马车中又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沐云尘的手,沐云尘心有所感,回头看着萧玉儿,萧玉儿双目灿然,却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曾言语。沐云尘放下了卷帘,反握着萧玉儿的手,低声道:“跟我走吧,我们去中原,找个深山隐居,没人能找到我们。”
萧玉儿眼角含泪,却只是一笑,抬起了沐云尘的手,脸颊摩挲着沐云尘的掌心,柔声道:“我是契丹人,这里便是我的家园,大辽若亡,我又岂能苟活?况且,你又是汉人……”你又是汉人,只这一句,便已叫沐云尘沉默难言。沐云尘若真带萧玉儿去了中原,怕是第一个出来阻止的,便是他的授业恩师。宋辽积怨,又岂是他沐云尘一人能解?萧玉儿道:“从见你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是我命里的克星。你说大辽将灭,我便不服气,虽然我一直与你拌嘴,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此番遭劫,大辽在劫难逃,我父王也说,若宋金和盟,辽国便再抵挡不住。只是,如果我不是契丹人,你也不是汉人,那该多好?”
沐云尘心中一时激奋,亢然道:“管它甚么大宋契丹,我便是中意你,任谁敢伤害你,我就是丢了性命不要,也定要护你周全!”
……
“我与玉儿便是在那时私定了终生,她说等战事风波平静后,便与我一同在塞外放羊牧马。”沐云尘的语气向往着。
文若听至此处,不免一叹:“沐先生与玉儿姑娘患难情深,且能摒弃宋辽旧嫌,当真是一段奇缘。”
沐云尘的声音苦笑道:“我是白鹿书院的掌院,恩师更是江南武林的盟主,我却与一个辽国女子私定终生,只有大逆不道,哪来的奇缘?”
文若一时哑口,顿了下,才又道:“沐先生与玉儿姑娘两情相悦,又没碍着旁人什么事。”沐云尘却是一阵沉默,良久后才笑道:“哈哈,枉我自认才智通天,却远不及你豁达,你说的不错,我和玉儿两情相悦,又与旁人何干?小兄弟,多谢你解了我一个心结。”
文若问道:“那后来你与玉儿姑娘怎样了?”
“后来……后来……”沐云尘的语气稍稍变了,竟似在哽咽。文若听出有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金军奇袭云州,完颜宗翰率众包围了上京。那完颜宗翰便是我们常听的金国‘粘罕大元帅’,此人麾下猛将如云,自己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但生性好杀,每攻陷一处城池,便要大肆屠戮,鸡犬不留。他曾把西夏轶城二十余万百姓尽数活埋,连嗷嗷待哺的婴孩也不曾留活口,行事狠辣,令人发指,便又被人叫做‘粘人屠’。辽军被宋军牵扯在幽州,竟让他钻了空,绕到了云州,辽国的一干皇亲国戚尽数在上京内,被他围困城中。但那完颜宗翰围而不攻,一连围了两个月,我方才知晓他的歹毒手段。两个月的时间,上京城口粮告罄,连皇亲都无粮下锅,禁军杀马为食,更遑论平民。那完颜宗翰竟是想将上京三十万人活生生饿死!”
文若听得毛骨悚然,实在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这般歹毒的人!将三十万人活活饿死,那场景是何等的修罗炼狱?
沐云尘道:“上京被围,谁也出不了城,城外五百神弓手日夜守候,飞禽走兽一并射落。那上京被围了两个月的消息,前线的辽军竟也毫不知情。我便想,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有人出去求援,否则困城之危,玉儿定然不能幸免。我与玉儿商量后,她便去觐见了耶律延禧,几番商讨,云州城中能安然从神弓手与围边斥候之下脱身的,仅我一人,我本心中不愿,但此事关系到玉儿安危,无可奈何,却是我带着金牌令箭,去向萧赫求援。当晚,我便闯过箭阵,骑着玉儿的爪黄马,向西京去求援。爪黄马日行千里,我一路狂奔疾驰,两日便到了西京,见到萧赫,讲明了原委。”
“萧赫听到玉儿有难,上京被围,便要立时调兵遣将,回京救援,但他身边的大弟子进言,西京战况危急,萧赫身为主帅,不能擅离,否则必然军心大乱。他请愿两万狼头军,立下军令状,必解上京之围。萧赫的大弟子名叫萧钧天,智谋武功当属一流,萧赫便应允了他的请求。我与那萧钧天一路商讨解围之法,金人志在耶律延禧,若将其救出城,上京之围便立时解了。合计之下,他派兵驻守接应,我与那孙炁带着十八飞骑,偷偷潜进上京,护送耶律延禧出城。我进城见了玉儿,玉儿便说在上京等我回来……”沐云尘说到此处,顿时悲声道,“可我却想不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玉儿。”
文若有些喃喃地道:“云州……上京城。”
“我与孙炁偕同十八飞骑,护送那辽国皇帝突围,到了那菩山之前,与萧钧天约定之地,大破完颜宗翰五万铁骑。我在乱军之中,一箭射瞎了那完颜宗翰的一只眼,萧钧天携两万狼头军其后突袭,完颜宗翰只得抱头鼠窜。却不曾想,宋军里亦有人探到消息,我回转上京时,在那边集一带,被人拦了下来。那人也是江南武林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他见了我,便质问辽国皇帝的下落。我与萧钧天已是分道扬镳,自是不知他将耶律延禧带去了哪里,但他当日在菩山亲眼见我护送耶律延禧,又怎会相信?立时,我与他便交起手来,他武功剑术登峰造极,而我身受萧赫一掌,旧患在身,两相比较,自有云泥之别,交手数十合,我便失手被擒。”
“他擒住我,便封了我气海,却是从小道绕行……那五京失陷,前线辽军溃败,我与他行至东京,那京畿一带,竟已被金人占领。那完颜宗翰为了一泄瞎眼之恨,竟已将云州数十万百姓……生屠活剥!”
文若赫然记起了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云州三屠,一时错愕道:“那……那玉儿姑娘她……”顿觉失语,却未将话说完。完颜宗翰既是阴狠毒辣,萧玉儿身为辽国郡主,又如何幸免?
那旁的沐云尘竟是失声恸哭,文若也感同身受,双目微润,却是不知该如何安慰。沐云尘恸哭道:“只恨我当日没有将那贼人一箭射死……遗祸至此。”想他堂堂豪杰英雄,如今竟是悲声泣泪,个中滋味,自是难以道尽分明。
那沐云尘哭了许久,渐渐平复:“那擒住我的人,叫作魏陵烟,声名于江南道上十分鼎盛。他是南海剑派的高人,此番将我擒住,势必对白鹿书院有所企图,我思来想去,怕是志在我恩师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我私助辽国,罪不容恕,但我心中尚有一事挂念,怕是要有劳小兄弟了。”
“沐先生请讲,文若必当全力以赴。”
“我自幼家境贫寒,父母去得早,后来有幸拜入白鹿书院,但家中尚有一个幼妹,寄养在族叔家里。我那妹妹亦是苦命人,先天失明,名唤沐琴。倘若小兄弟哪天去了余杭,还望代我打听一下舍妹下落,若有苦难之处,还请小兄弟相携一把,沐云尘拜谢了,我还有一些东西,也请你带着……”
文若从那墙缝处接过了一个蓝色布包,沐云尘才又道:“这里面是我毕生所学,小兄弟若有兴趣,也可自行翻阅,你中的那蛊毒,其中亦有解法。日后遇到有缘人,还请把这些东西传予他,不致我所学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