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柏执掌白鹿洞书院的刑罚已有二十年,这二十年的时间,陆柏虽不敢称明察秋毫,但也尽可算是尽职尽责。他本是襄县中举的秀才,幼时起便群读百书,学富五车,年及弱冠,踌躇满志,便带着一身傲然赴京赶考。只是那年的主考官,正是奸相蔡京。那一年的状元,却是蔡京的九子蔡得章,而陆柏因在试卷中,斥责蔡京等人把持朝政,拉党结派,竟被判以诬蔑圣听的罪责,发配到沧州做苦徭。
他这从未更行力践的书生,只在半途,便已病得形销骨立,更遑论到了沧州守衙后,还须挨上五十杀威棒,那可定要冤死堂中。行至徐州时,便在交界一处石碑上,刻下‘世道不公,义愤满腔’八字,更是一口血呕在碑前。押解他的两个差吏,见他实在病得厉害,便在徐州彭城里逗留了些时日,请了一个游方医生,给他随意配了些药,只管将命吊住。
如是过了半月,也不知是那游方医生的药灵,还是陆柏命不该绝,竟让陆柏熬过了死关。两个差吏见他病况好转,复又要领着陆柏上路,却是刚出城门,便见远方一人缓步走来,一脚一步,竟振得地面‘咚咚’作响。
这一段往事过眼,陆柏也尤为感慨,那一日,扛碑而来的身影,时至今日,也仍让陆柏只觉热血澎湃。那一日后,世间少了一个陆柏,却多了一个白鹿洞掌院。
“怎得这几日我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这些个陈年往事,怎会无端念起……”陆柏将手中的一卷书册放在了桌上,揉了揉眼,“近来太过劳累了吗?”站起了身,将面前的书册理了理,放在了一旁。
陆柏出了房门,天色尚早,仍是弟子们早课的时间。陆柏从省身阶,一路走到楼外楼,正要巡视门人早课的情况,忽听几声疾呼,便见一个弟子冲了进来,行色匆忙间,竟撞在了陆柏身前,那弟子抬头一看,见是陆柏,不禁缩了缩,嗫嚅道:“陆……陆掌院。”
陆柏因执掌刑罚,这院中弟子,倒大多吃过他的藤鞭,是以陆柏在书院中,积威尤甚,弟子们见了他,便像是耗子见了猫一般。陆柏看了看眼前的年轻弟子,道:“荆越,君子行当缓而徐,不急不躁。如院中人人都似你这般目不视物,横冲直撞,我书院岂非成了市井九流之地。”
“弟子……弟子知错了。”荆越自然不敢顶撞。
“知错悔改,便免去你的十鞭,下次不许再犯。”陆柏缓缓说着,既而问道,“何事让你如此慌张?”
荆越这才道:“掌院,南海剑派、栖霞阁、定禅寺一干众派拜门,现正在书院外等候。”
“嗯?我书院即未开召盛会,众派拜门所谓何事?”陆柏稍有不解,但众派为武林同道,疏不可怠慢,便对荆越道:“去将众派的人请进来吧。”
这江南武林,最是盛名的,便当属南海剑派、栖霞阁、定禅寺以及白鹿洞书院数派,这几派中便以白鹿洞书院为最。江南武林的盟主,正是白鹿洞书院院首澹庵。南儒之称,由此而来。陆柏虽弱冠之年才开始习武,但这二十年的时间,勤能补拙,况陆柏天资足以称奇,是以进境极快,正是数年前,于宋金海上盟约签订后,共襄抗辽盛举时,陆柏曾剑挑北辽武林名噪一时的卸剑侯萧玄鹤,自那一战后,陆柏之名,方出现在世人眼中。
澹庵行踪一向隐秘,颇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姿态,近年来更是将打理书院的事宜尽皆交托与其下的三位掌院,若不差,澹庵已起了退隐之心。不过世人关心的,却是所料白鹿洞书院的三位掌院‘剑奇’陆柏,‘书侠’柳涗,‘笔圣’沐云尘里,谁会成为白鹿洞书院的下一任院首?
“陆掌院,别来无恙否?”
白鹿洞书院,浩气堂内,坐了约有十余人,却都是几派的首脑人物。陆柏抬头看了一下说话之人,道:“魏兄客气了。”这魏姓的男子,名叫魏陵烟,是南海剑派的顶尖人物,仅次门主倬云,于剑术上的造诣,在江南亦是分属一流。魏陵烟的身后站了几个抱剑的剑僮,神色颇为倨傲,想必是南海剑派的弟子。南海剑派向来与陆柏不甚和睦,只因陆柏也是用剑成名,而南海剑派中,皆是以剑为兵。但江南第一剑的名号,至今未有分晓,这其中醃臜,各自也是心知肚明。
陆柏横眼一扫,南海剑派除却魏陵烟外,尚有公冶良、徐一平,定禅寺观明大师,栖霞阁辛采菱、叶婧衣两位女侠等可叫出姓名的人物。此外几个门派,类如秦家堡堡主、松鹤观观主等,则是些不足称道的人物,零零散散,分坐在浩气堂内。陆柏道:“实不知此次诸位将至,未曾远迎,多有怠慢了。”
观明大师双手合十,低首道:“老僧不请自来,还望陆掌院见谅。”
“大师佛驾亲至,我白鹿洞书院蓬荜生辉,倒履相迎尚且不及,哪里敢怪罪?”陆柏说着,一边吩咐弟子看茶。观明乃是定禅寺主持观尘禅师的师弟,禅修高深,常与吐蕃一地的活佛开坛论禅,世人多有称其‘圣佛子’之号,陆柏对观明大师的事迹,也是略有知祥。
“老衲惭愧。”观明大师低念了一声佛号,陆柏稍稍皱了皱眉,看了看在座众人,却都是神色各异。陆柏强压下心中不安,出言问道:“不知此次诸位前来,所为何事?”
魏陵烟淡淡笑道:“陆掌院稍安勿躁,等些许关键人物来了再谈不迟。”
关键人物?陆柏一时不解,却听堂外有喧哗之声,似有交手的呼喝,陆柏脸色一变,站起身来,便见几人进了浩气堂内,为首一人面色蜡黄,但却一袭青衫,作书生打扮。其后进来几个书院弟子,将这一行人围在中间,对峙而立,剑拔弩张。
“你们在做什么,荆越?!”陆柏喝声问道。
那弟子中的一人越众而出,自是荆越,荆越来到陆柏身前,向陆柏道:“掌院大人,这几个人强闯书院。”
陆柏闻言冷目一扫,对那一行人道:“各位是哪方的朋友,我白鹿洞书院虽说比不上皇宫禁地,但也非任人来去的所在。若是仗着武艺,来白鹿洞书院寻衅,我陆柏一并照单收下。”话语间,走到那一行人之前,周身气势仿若澎湃汪洋。那一行人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冷哼了一声,从腰下取来一把金环宝刀。
“管你白鹿黑鹿,鹿白鹿黑的,落在老子手里,什么鹿都得变成死鹿!”那莽汉一抖手中的金环宝刀,一对眼似鹰隼般直盯着陆柏。眼看双方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那带头的书生模样的男子却制止道:“老三,不得无礼。”那持刀的男子这才作罢。
不用多言,这一行当然便是洛子平、薛不二等一干洞庭水寨的人。洛子平对陆柏道:“陆掌院莫要见怪,我这兄弟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礼数,在下洞庭水寨洛子平,特来拜会。”
陆柏听得洞庭水寨四字,转身一拂袖,说道:“洞庭水寨与白鹿洞书院无甚交情,但二当家洛子平的名声,我亦有所耳闻,既如此,此事我便掀过不再追究。但今日书院有外客在此,恕不便接待,若无他事,还请离开。”洞庭水寨不属什么名门正派,倒是多听到有打家劫舍的恶迹,是以,陆柏当下便下了逐客令。
“咦,来者是客,陆掌院何需这般不讲情面。”却听那堂中一人说着,陆柏循声看去,却是南海剑派的魏陵烟。陆柏一皱眉,却听魏陵烟又道:“洞庭水寨虽只初成数年,但日渐兴盛,在下早已得闻,只是无缘一会,恰好今日相聚,还请陆掌院送个人情。况洞庭水寨亦处江南,日后说不得要相互照拂,振兴我江南武林。”
“阿弥陀佛,老衲也以为该让洞庭水寨的朋友入座详谈。”观明大师说了一句。陆柏道:“既然大师也这么说,自当谨从。”
洛子平脸上并无得意神色,只是道:“多谢大师。”
“请陆掌院海涵,我大哥也快到了,未免生出误会,还望陆掌院先下一道通行令。”洛子平说道。陆柏对荆越吩咐道:“荆越,你们先出去,若洞庭水寨大当家到了,不可阻拦。”
荆越恭敬道:“是。”
洛子平笑道:“多谢陆掌院。”
陆柏只是沉声一哼,不多理会,一干人就座,魏陵烟笑问道:“不知澹庵先生何在,怎不见他共会?”
“师兄闲游四方,不在书院,这书院的事务,暂由我与其他两位掌院处理。”陆柏言道。
“哦?”魏陵烟奇声道,“那便难办了。”
“此言差矣……”却听堂外传来一声,众人看去,却见一个伟岸男子缓步走进浩气堂内,这男子神采傲然,却不过三十许,风流姿态,教人过目难忘。这男子对陆柏揖礼道:“陆师兄,怎得有热闹凑,你也不叫上我?”
陆柏一笑道:“柳师弟,你说你要闭门修书,不要轻易打搅。我若是叫上你,岂非耽误你的进程?”
‘书侠’柳涗之名,一时让堂中的人讶然惊觉。柳涗出身书香世家,其父更是大名鼎鼎的文豪柳永柳三变,而他又执掌白鹿洞书院典藏,更是叫人侧目。江南儒门,三才论机,辩才无双的柳涗,鼎鼎大名,自是无人不知。这白鹿洞书院的三位掌院,个个身怀绝艺,任谁也不敢小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