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才过琼州海峡往硇洲岛方向行驶,就被李福野派出的巡逻船截住。约莫半个小时,一艘大船抵达船队的旁边。
它借助三张主桅帆、一张大三角帆和一张后桅帆,缓缓地靠近石白金的双桅般。李字大黑旗的骷髅图案显得恐怖怕人。大船被操纵得稳稳当当,左右之距恰到好处。没有抛下大锚,船在晃动。
这时,李福野在两名保镖的搀扶下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
保镖都是彪形大汉,目无表情,各自执一把大刀。黑色衣衫在海风中飘荡。他们机警地用鹰也似的眼睛搜索着面前的动静。
李福野刚刚睡醒似的,惺忪的眼睛布着血丝。他宽阔的脸上却显露出永不言败的刚毅神情。他望见石白金站在船头上,并没有正眼望他,便重重地咳嗽一声,那秃顶一时亮了起来。
石白金良久才慢慢地转过头来,右手执稳关刀,左手扬起高声地和李福野打招呼。
“大船长(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这样称呼李福野),你好哇!”石白金豪气十足,笑意盈盈地说,“我正想把船开到硇洲你的府上哩!”
“你好哇!我李福野岂敢劳驾女侠?我夜观天象,是星星特亮,就知道你就要返航抵港,特意在此相见,幸甚,幸甚!”
“好哇!旗开得胜,我正想向你报告喜事呢!”石白金道。
“有货?”
“岂止有货?黄金一大船。”
“是阿拉伯黄金?”
“是的。”
李福野一下子扯去黑色上衣,扔给保镖,露出铁板似的胸肌和又浓又黑的胸毛。每逢遇到高兴的事儿,他都这样裸露着上身,鼓起若干结实的肌肉,以显示他的不可战胜和捍卫果实的威力。当船长有这样举动的时候,手下的水手们就好像大旱得到甘露,欣喜欲狂。他们从心里明白,吃喝玩乐嫖女人的时候到了。而李福野总是慷慨大方。酒、肉和女人奇缺的时候,他就把白花花的银子在人群中撒落,让大家拼命抢夺。有时,会相互厮打拼命拳脚下,个个面青脸肿,血流在船板上。如果靠近沿海岸边,则一掷千金,弄满船酒肉、满船女人,论功行偿。屡立战功的水手,除了得到丰厚的黄金、白银之外,可挑选美女一人,日夜弄乐。船上没有单独的房间,便在众人共住的船舱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奸那些可怜的女子。女人的嘶喊和嚎哭声扩散在汹涌澎湃的海浪中。
李福野的裸露是众人所熟知的,并为之击鼓振臂,呐喊助威。
石白金见李福野的脱相,颇为反感,但不敢直言,只得笑道:“船长,要你亲自上船搬金银不成?”
“不敢,这是你的财,我李福野怎敢无功受禄?”
“此言差矣!”石白金说,“我本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你赠送的船和众兄弟姐妹的卖命,哪有这些财物?我岂敢独吞?”
李福野一拍胸脯说:“够朋友!大女侠你辛苦了,我福野在硇洲岛摆酒为你洗尘!”
上船察看了所有“货”之后,李福野开路,其余船随后,赶在下午回到硇洲岛御货。
李福野一言九鼎,众人在小岛上设宴,未等人齐便饿虎下山,夹个“罗通扫北”。那场面,活像风卷残云。
李福野自选一岛的平顶悬岩摆下丰盛的酒席。
这平顶悬岩是岛上的圣地。一巨大平台赫然伸出大海,如秃顶汉子的帽舌。平台其实是黑色礁石,并非平滑如镜,而有凸有凹,行路分明。没有草木和蔓藤之类。只是偶然冲来的海浪,在撞碎之后,让雪般的浪花一阵阵洒落于平台的边缘。
平台是李福野庆功的玩耍,更不让女子登台。有一年,几名女海盗相约上了平台,是夜明临海,潮击潮涌,这几名女子熬过非人生活,想要聚于这块圣地,谈谈心事。谁知有人报告李福野。这还了得?李福野持刀飞身上了平台,二话没说,便把这几名女子捆绑起来,好一阵毒打,然后用飞腿把她们扫到海里。并下令任何人不得援救。
这几位女子就这样魂归海上。
今天应该是特殊的日子。他要在这里迎接石白金凯旋。
他根本没想到石白金这女子有这等本事。他只念到她不杀之恩,拨十条船让她玩玩,并不指望她会发什么横财。可是,还没多少日子,这女子竟过了琼州海峡在北部湾海上抱回金娃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悬岩平台摆酒宴请下手,是李福野破天荒第一次。平心而论,这次举动,他是出自内心的。
正午。天上浮着灰色的云彩,把太阳光挡在万里之外。天气长久地阴沉着。海风刮得很猛,浪花被巨浪抛上天空,撒在平台的边缘。整个平台笼罩在薄云和水汽之中,像披上一层薄纱。
李福野挑选几位亲信,依次坐下。其中和他最亲密的是结拜兄弟彭英龙。他傍李福野而出,目光机警有神。还有四五名叫不出名字的头目,大都默默无言,冷冷的脸上都雕刻着久经风霜浪潮的皱纹。
彭英龙起身来往穿梭,指军众人上菜斟酒。每个人的眼前都放着一只很大的海碗。一个胖汉子以手抱起大酒埕给大海碗装酒。
石白金姗姗来迟。随她来的是阿姬。李福野见石白金穿着海蓝色上衣,腰束一条白粗布带,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靴,看上去像一位刚刚血战归来的勇士,便打趣说:
“石大侠果然气势不凡,兄弟们应当有此等气派!”
“李大船长,你过奖了。诸兄弟,小女子来迟了,实在抱歉。”石白金抱拳施礼。她还未和这些人打地交道,不知他们的底细,不敢多言。”
众见石白金落落大方,举止高贵,都投来几分羡慕的眼光,随即鼓起掌来,并轰然来一阵喝彩声。这些喝彩声盖过阵阵海涛。
李福野把上衣一扯,扔在平台上,埋露出若干肌肉,然后高昂头颅大声说:
“众兄弟,快来认识一下天上飞来的大女侠,人家是女神降临在我们的船队。我李福野算是有福气了。众兄弟,你们睁眼看看,看呀!”众人哗然。不知是崇拜抑或嘲弄,哗然声显得有点杂乱无章。
彭英龙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从旁观察,略显微笑,不露声色。高傲世故的神情,微微地显示着他的深谋远滤。
石白金被邀请坐在李福野身旁,和半裸的男人坐在一起,她不习惯。
她顿时感到一阵阵海腥和狐臭味相混杂的浓烈气味冲鼻而来。她不由自主地用袖子拂了拂鼻孔——这动作相当快捷,使人无法看清此举的用途。
她依然站着,向众人尤其是李福野再次施礼。有点受宠若惊地说:
“不敢劳驾大家,在此迎候。唯请诸位多多指教。”
李福野转身高声唤道:
“上菜。”
不知从哪一个岩洞传来了“上菜”的重复呼嚎。
很快,十多名水手一齐上菜,上上下下毫无规则。
菜多是海味:龙虾、海龟肉、马鲛鱼、腌鲱鱼、醋乐甜瓜、大葱、咸猪肉等,大盆盆地摆上来。还有几盆大南瓜,几煲红米饭。
李福双手捧起装满米酒的大海碗,站在石白金的面前,有点混浊的眼睛直盯着石白金咧嘴,笑着说:
“大女侠,你旗一抖便有黄金来,我等想也不敢想。来,我敬你一碗!肚里装酒,横财就手。”
石白金不推托,捧起海碗说:
“尊敬不如从命,大船长,托你的福,李家的船队是有福的,我饮了。”
她咕咕咕便灌完了一大海碗酒。这对她,当然不在话下。
李福野并不示弱,也昂首灌酒,酒哗哗地下喉,不少离落在胸印和肚腩,打湿了胸到肚剂长着的毛。
这时彭英龙站起,却没有移动脚步,举碗说:
“大女侠看来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俩来一碗如何?”
石白金定睛一看,看不出眼善在何处,便说:
“你认错人了吧,彭大人不是回老家去了么?”
彭英龙哈哈大笑道:
“我既是龙,来去自如,只在转眼间。”
“不准吹牛,上了一条船便是一家人了,来,不灌几碗酒就不算李家兄弟。”李福野开始进入角色,他旁若无人,拍着胸脯。
来陪酒的几个人,只顾猜拳拼命地喝酒。他们把剥落的大龙虾壳随手扔到海上。他们好像没看见石白金这位女侠,也不一定知道她在海上的战绩。当然夺来的黄金白银到底有多少,更是不得而知。今天有酒今天醉,这老例,他们奉若神明。
李福野不管此刻的他们是狼是虎,能吃就让他们吃,能喝就让他们喝,能醉就让他们醉。至于如何接待石白金,他并不去考虑。他认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各顾各、各顾各的命,各顾各的肚皮,各顾各的吃喝玩乐。一切由他们去。当然,都要卖命,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绞索伺候,或鲨鱼伺候。这些都是李福野反复交待的,若有意违背,决不留情面。一般情况下,功过不同,偿罚有别。有丰盛斩获的船队则得到很多金银和财物。有谋杀同伙者,将杀人者和被杀者的尸体绑在一起抛入海中淹死。
今天,李福野设宴是岩平台,本意是为石白金行偿。御了大半天才御完这批金银和货物。黄金七大箱,白银九大箱,还有衣物一大堆。李福野在回来的海上已对石白金说了,这次所得财物给石白金四成。石白金只是说:“大船长吩咐,我会照办,不过……”
“不过什么?”李福野立即问道。
“我船队还显得势单力薄,若遇上多几条商船,恐难以应付。”
“你的意思是……”
“我想你多拨20艘船来,我再招20艘,这样50艘船出海,我会顺手些,大船长意下如何?”
彭英龙听着坐不住了,蓦地站起来制止,凹眼突然射出光芒,说:
“你多大头戴多大帽。你带10艘船还可以,再加40艘,你吃得了?”
“五十艘船我可以统领。”石白金坚定地说,她目不转睛地瞪着彭英龙。
李福野觉得这是小事一桩。自己落海桅林如云,拨出五十艘也不在话下,便当即应允,再拨三十艘船,不是部分自行解决。
彭英龙的心里很不高兴:你这女流之辈,有什么理由扩充自己的势力?莫非是给李福野大船长弄来那么多黄金、白银!
李福野不听彭英龙的,他的心里想:你有本事弄一箱黄金来,我也拨50艘船给你,否则,都得听我的。别******红红眼病。
有奶就是娘。你彭英龙有本事也去抢一条大商船看看?
从李福野不屑一顾的神情中,彭英龙觉得自讨没趣了。他又开始沉默。两只屑利的睛眼盯着李福野。
再拨三十艘船的决定,就这样由李福野当场敲定。
石白金捧着大海碗敬李福野,当即连灌两碗,以示感激。
这时李福野对正在疯狂猜拳灌酒的手下说:“只管灌马尿,也不懂得娱乐娱乐,快如乐队!”
“传乐队!”有人高声嚷道。
乐队成员,原都是海员,因为懂音乐,被俘后没有杀死,留下来吹拉弹唱。有本土民间艺人;有双簧管和大鼓手;有随演随唱的歌唱家。
石白金不知有这些玩儿,心里暗喜:这李福野是个懂得享乐的人。
乐队呼啦啦的来了。
唢呐吹得天崩海动。不规则的擂鼓,把人心都震了出来。这是近似胡闹的开场。
半裸着的李福野开始赤膊上阵,手舞足蹈。
他跳的不是什么正规的舞,没有节奏,更没有韵律,动作很大,像乡间的功夫,又像巫师跳神。石白金看着,只觉得好笑。鼓英龙只是失神似的望向大海。
他边跳边唱:
都说有奶便是娘
我说有了黄金可称王
管你是龟还是鳖
一锅熟来是靓汤
黑旗飘飘天不亮
横刀守海撒大网
剁你两截喂鲨鱼
我用金银砌殿堂
唱到这里,李福野简直是发了癫狂,他好像是海上的皇帝,大海里的一切都是的,他在海上称王称霸,踏浪来去,潇洒倜傥,所向无敌。
忽地,他站定,望着异常阴晦的海天,若有所思,眼睛浊而无神,好像心事重重。他想起父亲李步海大海纵横的辉煌。后来,父亲被吴国济斩去首级,从此吴李结仇,此仇何时可报?再后来产业始终保不住,差点合家老少葬身沧海的惨景还历历在目。当时他才十多岁,围歼海盗的清兵把他们追到马六甲海峡,数千张船被截,烧毁的烧毁,沉的沉,破的破,幸好一家人借季风,扬帆逃离包围圈。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心里不觉一颤,海浪如锋利的牙齿啃着他的心头肉。他突然跪下去,向着南方三拜,高声喊道:“父亲!儿至今流浪海上,未能做海上的皇帝……父亲,惩罚我吧!父亲,儿还未为你报仇!”
几名下手起来挟起他。石白金觉得突然,惊疑地望着他。她觉得他好像是孩子一样,情绪变化无常。他依然存有不望祖宗的孝心,他此刻还是个人,而不是海上的野兽,海上的魔。从这点上看,她和他还有共同语言。她上前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笑了笑,像一切事情没有发生似的。李福野见石白金走上来,立即甩掉下手,从他们的挽扶中走出来,用双手握住石白金的手,说:“女大侠,你加盟我李福海,天都光了,你为我部立了头功,我敬你一碗酒。”
这时,下手送来两大碗酒,分别递给李福野和石白金。
石白金见李福野这样真心敬酒,接过酒后,“咣”地和他碰了一下,头一仰便饮完了这碗酒。
李福野饮完酒后,定了定神,又开始舞蹈,且舞且唱。
望天不见我爹
望海不见我娘
我的灵魂飞在空中
爹是青云娘是白浪
那一****死了
埋葬在海上
我的船队都开了花
一半是星星一半是月亮
我爹的头在何方
我的仇在何方
那一****生还了
宫殿建在海上
我要摆上仇人家族的头颅
祭天祭地祭海
祭我的爹娘
谁也想不到李福野还有这一手,唱得如此悲壮,如此粗犷,如此抒情,诗一样动人,但飘出血腥的味道。
阿姬是一直沉默着的,那大碗酒,她只沾一沾唇。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庆功会,她更不喜欢李福野借机在众人面前卖弄出丑。她一直把对李福野的憎恨埋在心底,让它逐步消失。这种憎恨,其他手下并不知道。大家只知道,阿姬是李福野在一次出海途中抢过来的。阿姬是商船船长的保镖兼情人。李福野把船长杀了,把阿姬拉到自己的舱里,好言相劝,并许以重金。决定娶她为妻,阿姬坚决不从。就这样,阿姬一直被搁着。如今好了,石白金来了,她和石白金在一起,彼此还合得来,阿姬也省得和李福野朝见口晚见鼻。
李福野癫狂着,阿姬望也不望一眼,只顾和石白金说话。
她告诉石白金说,李福野还抢了一个叫吴翠婷的女子,藏于硇洲岛东六十里的东头山小岛。这女子性格刚烈,死也不从李福野。
“如果我和吴翠婷在一起,对付李福野就好了。”阿姬说,“可是他把我俩分了开来,吴翠婷生死不明……”
“我可以见到那个叫翠婷的吗?”石白金问。
“难啊!她被藏在离硇洲岛几十里的小岛上……连我都未到过那儿。”
这时,李福野端着大碗走来,他的络腮胡子上沾着酒星儿,双脚有点踉跄,咧咀道:“你俩在说什么哪,还不和我喝一碗?”
“好,大船长敬酒来了,哪能不喝?”石白金端起大碗直往李福野的碗碰去,“干了!”
李福野乐了,仰起脖子,灌了一碗。
阿姬见状,忙给李福野斟满一大碗,自己出端着碗去和李福野碰。她笑了笑说:“大船长,今天日子,金子装满船了,我祝贺你洪福齐天,干了!”
“好,好,好,很久没有同你干了……我不干是海龟……来……喝……。”李福野当然不会在两位女子面前认输,捧起大碗就要喝,突然见到鼓英龙冲上来夺他的碗。
“你******抢我的碗?!”
“别喝了,你要被她们灌醉的……”
“醉了怕个鸟?老子又不是没醉过,老……老子怕过谁?”
“你一醉就就乱说话,说不定又拨给她50条船……”
“什么?”李福野用力把碗抢回,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她有黄金运回来,我再拨给一百条船又何妨?”
彭英龙劝说无效,只得退回原座。他的心胸鼓着恼气,直憋得脸都发黑了。
李福野咕咕咕地喝完了这碗酒。又叫乐队奏乐,他又裸着上身胡乱地狂舞起来。
平顶悬岩一片狼藉的时候,已是深夜。
彭英龙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岩而去。李福野是被几个下手抬着走的。他今晚宿在哪条船,谁也不知道。
石白金和阿姬相挽着回到自己的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