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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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窄巷

这巷子极窄,两人并排走不过呢!

牛耳婶挑水打从巷子穿过,桶和人总得成一直线。稍不留神,桶碰着墙壁,就会忽忽地荡出一朵朵水花来。水井在田边,老远地挑回两桶水,洒在巷子里,怪可惜的。牛耳婶嘟嚷着:“鬼打巷子,我嫁到这里二十年,还是这鸡肠巷子,我洒的水都流成河了。”

说是鸡肠并不夸张。两边的土墙刀削似地切出一线天。巷子阴森森的像个山洞。春夏秋冬不见天日。墙脚全是疯长的毛茸茸的青苔。

风呼呼地吹着,像永远唱不完的没调儿的歌。从这头朝那头望,朦朦胧胧的,神秘而遥远。

有一回,三叔赶一头小水牛,想抄近路,钻进了巷子。谁知才走了十来步,小水牛在最窄处晃了晃脑袋,只听见“咔嚓”一声,两只弯角卡在巷子里不能动弹。三叔骂道:“×巷!……来人哪!这×巷……”

巷子嗡嗡然。

来了几个后生,扭正了牛角,一步步地把小水牛拉出来。

“终有一****炸它个稀巴烂!”三叔气炸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三叔的气话被东墙屋主五公听到了。他在巷口站定,扬起了古铜色雷公脸:“你敢炸我祖父留下的巷子?大路朝天,谁请你钻我小巷啦?”

“走寸不走尺,还用得着请么?五公,你这巷子占道也占得太久了。”三叔说。

五公没哼声,想来也是,祖父那辈人留下这窄巷儿也着实缺德。可这也是一份产业呀。

巷子虽窄,可它是村民到野外的必经之道。嫁到村里来的媳妇们,一代接一代,全是挑水打从巷子里过的。水洒在墙根,青苔长得贼绿。青石碑铺的路,高低不平。年代久远了,碑上的文字已经磨损得厉害,不知是宋元还是明清的老古董了。村里人识字不多,也没有闲工夫去考究这些。只是一味踩踏。前些日子,县博物馆来了个眼镜先生。他和村长在巷子里指指点点,结果撬走了两块古碑,说是唐太宗年代的石碑。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过问,让他搬运到博物馆里去了。

巷窄有窄的乐趣。我小时候就选这巷子捉迷藏。眼睛被蒙着的小伙伴摸进巷子时,大伙一溜烟从那头巷口跑了。每逢春节,我喜欢在巷子里放鞭炮。响劲十足的电光炮被点着抛了进去,便当即炸雷。声音洪亮深沉,还有嗡嗡的颤音。硝烟弥漫在巷子里,久久没有散去,形成很厚的“雾海”。同伴们全钻进去,双脚撑着两边墙壁,作孙悟空腾云驾雾状。五公又涨红了雷公脸,骂道:“踩崩了墙,割你鸟儿,马骝精!”

每逢春夏之交,大雨滂沱,村子里的积水都溢进巷子里。青石路便成了青石河。流水很猛,匆匆地涌出村口,像一条口吐黄波的龙。这时五公总是站在巷口叹道:“这巷子变成了河,再冲,我的墙就会塌的。唉,这鬼天!”

年复一年,五公的墙并没有倒塌,钻巷子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卖糖糕的外村老头,把担子挑进巷里,小摇锣响在深巷里,节奏快速,回声繁杂。“有鹅毛鸭毛拿来换糖糕。”老头的声音很悠扬。

孩子们听到小锣声,都从两头拥来,把老头围得严严实实。他们拿来鸡毛、鸭毛、小铜仙、铜钱等,换得一块块花生糖糕和一节节“猫屎”(芝麻糖糕)。很快,糖糕卖光了。老头暗笑道:“嘿嘿,这巷子好,这巷子好!”没过几天,他又把糖糕担子挑进巷子里来。

年复一年,巷子似乎越变越深了。但村里老少还是迎面来去,侧身穿行。一次,阿四娶老婆,新娘进村时,阿四故意把新娘带进巷子。不知那个调皮鬼,在屋顶抛下一串鞭炮,那声响把新娘吓得直叫。阿四连忙拦腰抱起新娘,要冲出小巷。新娘越发吃惊,长腿儿老碰着两壁,把鞋都碰掉了。巷子两头,乡亲们笑得前俯后仰。

我长大到外地读书工作去了,渐渐地疏远了这条小巷。可它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印成一条很深很深的裂痕。

去年,我回家一趟。站在小巷东头往西望。巷子幽深,仪态苍凉——它被冷落了。五公早已不在人世,他的孙子是甘蔗专业户,发了财。他们在开阔地里建起三层楼,圈出了一个花园。远远望去,像城里屹立的现代建筑。村里百分之七十是甘蔗专业户,都在较开阔地里划线起楼房,旧村址被冷落了。家家户户都在家里打一口自来水井,不用钻巷子到田间水井挑水了。自然,巷子变得冷清了。

今年夏天,我又回家一趟。只见巷子两边的旧墙倒塌了许多,留着巨大的缺口。南风很大,带着甘蔗特有的香醇吹来,吹向缺口处,发出呼呼的声响,像在呼唤什么,祈求什么。

我细看那青苔,全都黄了,黑了,变成粉末状了。古老的石碑们似乎更加古老了。它们被蒙在渐渐倒塌的巷子里,等待人们去考古。

窄窄的巷子真的被冷落了。

那古老幽深的鸡肠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