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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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悠悠牛车路

夏日,田野起了火焰。砂石路闪烁着火星。父亲的足迹伴随着牛蹄印和车辙,嵌在雷州半岛的赤土上。

牛车呻吟着艰难地行进。胶轮被烤得快冒烟了。父亲“嗬嗬”两声,黄牛便停下蹄来。在红炭火似的砂石地上,它的四只蹄在不停地踏地。牛虻呜呜地在脖子根飞舞,它烦极了,不时扇着耳朵,晃动着头,白沫从嘴角上流下来。沉重的木轭架在它的肩膊上,它在喘着粗气。

它一声也不哼,无神的眼睛望着遥遥无尽头的红炭火似的砂石路。

父亲赤着脚——那脚皮一定很厚,仿佛不怕那炽热的砂石。他抚摩一下牛肩膊,望了望那不停踩踏的四蹄,很快就从车辕的竹篓里取出两双牛鞋来。

这牛鞋很奇特:车轮胶割制的,海碗口般大小,四周略翘起,两边穿上两根绳子。这是世间最简陋最廉价的鞋子。

父亲在黄牛的肚皮下蹲下来。他一手拿鞋,一手轻轻地拍着牛腿,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呼唤声。黄牛乖乖地抬起腿儿。父亲用那古铜色手臂轻轻地搂抱着牛腿,迅速地给牛套上胶鞋,从两边蹄甲中间拉起绳子,在小腿下部绕了两圈,扎紧。如此这般地,四只蹄子都穿上了鞋子。黄牛这时才稍稍安宁一下,四蹄不再频频乱踏了。它抬起头扛起沉重的木轭,又开始在红火炭似的砂石路上行进。

父亲赤着脚——那脚皮兴许有铁皮似的厚茧,不怕喷发着火苗的砂路。他牵着牛绳伴着黄牛走。天上地下,是雷州特有的火焰的世界。晒得乌黑铮亮的脸和额头沁出橙黄橙黄的汗珠。他走得很悠闲,还不时哼两句焦黄的雷歌。在点着了火的旷野里,焦黄的雷歌传得很远很远:

拉车闲,拉车闲

你没拉过车你无知

三四八月肚饿扁呵

望望日头还偌高

此曲未完,父亲又哼起儿歌来。这是我们经常唱的儿歌,可他认为大人也可以唱:

雨仔飘飘泥沙烟

老鼠咬猫窗过窗

田蟹钳鸭快钳死

鸡捕鹰婆半天翔

……

猛烈的太阳正当空。火焰从四野袭来。空旷的赤土地飞起铺天盖地的红尘。风是火风,舔得牛背喷喷地响。父亲的脸被烤得发痛,像快要烧焦了似的。

黄牛在呼呼地喘气,嘴角又流出白色的泡沫。它的眼睛被红尘封住了,背上的毛皮快点着火了。

父亲“嗬嗬”两声,黄牛停了下来。他用粗裂的手抚摩着牛背,觉得很烫手,连忙从竹篓里掏出一块粗白布来。这白布两端可穿一根弓形木条儿,一前一后地插在车辕两边,牛背上立即撑开拱形的布伞,挡住了毒花花的太阳。黄牛用舌头舔了舔泡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阳疯狂地袭来,父亲用桉树枝叶束一顶绿帽戴在头上,然后手扶车辕,默默地前行。

红火炭似的砂路遥遥无尽头。空旷的原野传来鹧鸪焦渴的啼鸣。远处,红尘接到了天上,一片焦灼的朦胧。

黄牛吐着白沫,艰难地行进。

父亲又“嗬嗬”两声,黄牛站定了。

父亲从车后的吊篮上取下黑色的水柄。水桶里只剩下一瓢水了,还滚烫滚烫呢。早上还有半桶,眼下竟被蒸掉了大半,糟糕!他从竹筒里端出一只瓦罐来。瓦罐剩的是他的番薯丝稀粥——这是一天的饮食。他不想什么,把粥倒进桶里,然后松了木轭,让黄牛俯下头吮吸桶里的稀粥。父亲用自己长着褐色厚茧的肩膊扛着车辕。黄牛得以轻松地进食。

车子很沉重。父亲扎着虎步,肩扛车辕,脸上滚烫发热,红里透黑,汗水稠稠的凝在额角上。黄牛拼命吮吸着桶底的残汁。

赤泥飞卷百里,火焰弥漫着整个世界。

父亲扶着车辕在烟尘中缓缓前行。焦黄的太阳下,两道车辙逶迤远去。

在火的世界里,父亲和黄牛以及那辆负重的车,永远烘不毁,永远向前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