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4912900000012

第12章 草潭,我心中的深潭

这是一页神秘的海。

遂溪县边远的渔港——草潭,青青的潭,绿绿的潭,蓝蓝的潭。它不是潭,是海,是北部湾的海,是充满酸甜苦辣的海,哭声与笑声混杂,沉默与狂歌交替、给人以惆怅哀愁又给人以慰藉欢乐的海。我忘不了许许多多令我心酸的记忆。这些由枯黄到灰暗到青绿的记忆啊!

童年,我的眼泪曾为它滴落苍凉。记得有一天,落日即将隐去,爸爸到草潭挑鱼汁还未回来。妈说:“爸是昨夜鸡叫第一声去的……一百多斤担子,七十多里路……爸吃得消吗?我们去等爸爸吧!”说着拉我往村西的荒岭跑。直跑了两里路还不见爸爸的影子。我说:“以后不让爸去这么远挑鱼汁了……”妈说:“我家穷没钱买菜,只靠鱼汁做菜,挑一回可吃三个月,不去不行呀!”

我默然。草潭、草潭,你在哪里?妈妈翘首远望,眼角有泪花。爸爸,你已回到哪里?

不一会,晚霞和夜幕之间有一个黑点。妈高兴地说:“是爸回来了。”我见她的泪花滴落在枯黄的草上。她往前跑,再往前跑,我也跟着跑。

果然是爸爸。他赤膊,晒得又红又黑,肩膀又红又肿。他把两桶鱼汁放在草地上,扑地坐下去。妈用袖子为爸擦汗,刚擦干汗,泪又把爸的肩膊打湿了。两桶苦咸的鱼汁,像妈妈流不完的泪。草潭,你是生产苦咸泪的潭吗?

爸爸的眼圈红了,说半路差点摔了一交……

妈妈泪如泉涌,抽泣着:“以后,别去草潭了……”

这一夜,妈煮鱼汁,也煮着她的泪水。

草潭,你是生产苦咸泪的潭吗?

从此,这幽深奠测的潭啊在我的心中洞开着。

我长大了。在县委工作时正逢学“毛著”掀起高潮。我奉命去了解情况。我刚学会骑车,一骑就是一百多里。当我精疲力竭时,突然撞下一个极陡的坡。车掣失灵,我慌了。眼冒花,耳生风,隐约见下面上工的渔民、农民,拉车扛网……眨眼间天翻地覆,我被重重地摔下坡底。我依稀听到人喊:“又摔死人啦!”还有很多杂乱的脚步声。我吃力地翻起身,两条腿又黑又肿,不能动弹。幸好我预先准备了一瓶松节油,立即掏出来咬着牙狠狠地擦,边擦边流泪问路人:“这是什么地方?”

“草潭呗!草潭草潭,高坎跌死人,你命大啊!”这便是草潭给我的见面礼!

我忍痛去农民家访问。我进了一间低矮的草屋。在屋里望见几块蓝天。户主是一位年过半百的人,赤着膊在吃饭。哪有饭?番薯干粥很稀,瓦锅里几条小鱼煮了一锅汤。他见我来,连忙让出他坐的三脚凳。听说我来了解农民学“毛著”情况,他立即搁下碗筷,用本地白话背起“老三篇”来。他眯缝着眼,声音低沉,像不远处传来的海潮……这时一只猫跳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瓦锅里的小鱼。他一怔,背诵声戛然而止,操起拨火棍狠狠地给猫儿一家伙。猫哀叫着蹿上土墙,撇下一撮沙土。他又继续背,有一种绵绵的颤音,像不远的海涛……我说:“阿伯,别背了,吃吧!”他说:“不吃了。这几碗得留着,老婆和儿子到外家借口粮还未回来呢!”

我出了屋,止不住眼泪。

草潭,你真的是生产苦咸泪的潭?!

又过了两三年,我坐小车随一名老首长再到草潭。据说刚刚走了成千上万来参观“学毛著做好事”的人。我见到各村的修车队、补衣队。还有姑娘小伙子在修补着破面盆破瓦锅……千军万马来看一看后,接着就是接待,煮茶水,搞饭菜,一片狼藉。上车陪我们作介绍的一位公社副书记坐在老首长旁边打着盹诉苦:“一批四十人,四十斤米还不够吃。我们哪有米?连番薯干都要去借……地荒了,海空着,天天学,天天做好事……这日子……”说着说着,便打起呼噜来。呼噜声很沉很沉,像不远处的海潮。他实在太累了,苍白的脸显出无可奈何的哀伤。

那以后,我不敢再去草潭。那遥远的路,那北部湾的西风,那贫瘠的坡地,空荡荡的海……

仿佛有缘似的。一九八四年夏,遂溪县文联的张翅、廖华强盛情邀我说;“草潭变了。有一批年轻人爱好文学,你去看看吧!”盛情难却,我去了。

在我摔倒的地方,在数以万计人潮水般参观的地方,一排排楼房辉煌着海的一角;大小船只挤得浪花飞溅——空荡荡的海长出无数桅林;网厂的姑娘如同仙女般飞来飞去。破草屋不见了,背语录声消失了。那位阿伯有了一座新瓦房,我找他,他不在。邻居说他是渔船老板,儿子是得力的助手,都出海去了。他再也不守瓦锅那儿条小鱼,而是守着富有的大海。公社书记和社长是能人,把贫困的草潭打扮得很漂亮了。

我们同他们一起把年轻人组织起来,成立了“海花”文学社,文学社负责人是黄强生、黄伟智等。这两个小伙子,既写小说,又闯海。现在又率领一班海的儿女去闯文学的海洋了。“海花”的年轻人写了不少小说、散文和诗歌。他们还办了《海花》报,发往各地呢!他们已不被人指使灵魂,不必看人眼色办事。在草潭,他们可以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眨眼过了四年。我记挂着草潭,惦念着“海花”。

我又来了。去年夏天,我同著名诗人韦丘来。使我激动的是:“海花”,越开越热烈。很多人的作品在各报刊上登载。遂溪县和草潭镇用心栽培这朵美丽的海花。韦丘为“海花”题了诗,给予良好的祝愿。

从此,“海花”的芬芳远传了。

去年金秋十月,我又同诗人韦丘、欧阳翎等来草潭,并带来了韶关《五月》、湛江《红土》诗社的青年诗人。还有洋青二糖厂的《甜蜜》文学社社员。草潭镇委书记、镇长把我们领出海洋,再领到未开垦的旅游圣地——角头沙。

这一夜,角头沙在狂欢。所有人的青春都苏醒了;所有青春都唱歌了。“海花”的姑娘、小伙子用鲜美的沙虫粥和海螺招待远方的青年诗人。几堆簿火,燃起了几个文学社的热情。希望在闪光!

这一夜,草潭泄露了秘密:它有一个美丽的旅游王国——角头沙。不久,它会吸引成千上万的旅游者。他们不是来听读语录,而是来看草潭的变化,在银滩和丛林里寻找自己的青春。

草潭啊,青青的潭,绿绿的潭,蓝蓝的潭啊!往日的苦已经变甜。历史,站在潮头凝想什么呢?

我欣喜地读到你神秘的一页了,我心中的潭!

1988.11.14.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