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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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祖母和雷声

我的故乡在雷州半岛腹部。这里是雷的王国。有时,烈日当空,却意外地爆出雷声。太阳倏然被炸灭,幻出重重乌云;有时,迅雷从天撞落,挖地三尺,田野、森林和房舍在剧烈地晃动;有时,雷从空间碾过,云层被碾碎,化作白玉般雨点,哗哗然有如江河决堤;有时,半空刹地织出银蛇,吐出的雷声披着炽烈的火花;最可怕的是刺眼的火球刚刚滚来,耳边立即响起霹雳,刹时置人畜于死地,雷火的爪迹下,林木、庄稼付之一炬……这,怎能不叫人谈雷色变?

惟独我的祖母不怕雷,还深深地爱着雷呢!大炼钢铁那年,适逢家乡大旱,地火和天火一齐燃烧。稀稀落落韵林木被烧光了。光秃秃的赤泥岭也被熔成焦炭。村前那一大片竹子出奇地开花结籽。

祖母望着竹丛发愣,焦急地唠叨道:“竹结籽,龙王死,看来天没有雨落了。”

她在村口的黄土岗上插上一束黄香,淡淡的烟雾在飞扑的尘土中散去。她跪下,向苍天叩头。我看见她的银发仿佛在火焰里燃烧。一串旱天雷从土岗的上空滚过,滚向西天,很沉很闷。祖母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她朝晴空呆果地望了一会,又叩头,哀求道:“雷公公、雷婆婆,流流泪吧,流流泪吧!”又一阵雷声从西南角传来。这之前,人们望见苍天有一条金色的裂缝,但在燃烧的天幕间,这条裂缝很快就消失了。祖母失望地盯着西南角,那两滴泪在眼角里转着,没有落地。

“奶奶,太阳狠毒,不要跪了,回去吧!”我要扶她。

她不肯走,喃喃地说:“让我站着晒半天吧!雷公见我这白发婆婆快晒焦了,会哭喊的,雷公一哭就掉泪了,一掉泪就下雨了。”

她站着任由太阳曝晒,一动也不动。几只牛虻在嗡嗡地飞鸣,更增添干旱感。她的银发在飘,好像蓝天上的白云。她站着,直站到太阳西斜,直站到声音嘶哑的乌鸦失望的从天脚归巢。

第二天晌午,隐隐约约听到隆隆之声从村后滚向村前。祖母惊喜地问:“泰儿,是雷响吗?是雷响吧?!”她拉着我走出屋子。

哪里有雷响?是十多部古老的铁轮大牛车列队而来,铁轮碾过板结的崎岖的黄土路,发出隆隆的声响,真像闷雷。领头的大车由一头瘦骨嶙峋的水牛拉着,车辕插着一面红旗。旗上写着,“钢铁指挥分部”字样,烈日下,它像一团永远吐红的火焰。牛车队停在竹林子旁,随后便是咔嚓咔嚓的砍竹子声。

“天哪!这几丛竹也要砍光。连竹籽儿也不能摘几粒充饥了,要饿死人了……”祖母边说边上前说理。

亮闪闪的刀咔嚓咔嚓地响着,谁也不答理她。她扑上去,双手抱着几条竹子喊道:“留几棵吧,求求你们,不要砍了……要砍,先砍死我……”

有个穿干部服的人把她拖下来摔在地沟里,训斥道:“你疯啦?你不见高炉要起火吗?”

我连忙去扶祖母,怎么也扶不起来,她痛苦地躺在沟里。她不流泪,那双焦黄的眼里有两束火光。很快,她被抬回家,原来腰摔断了。

竹林很快被砍光了。八月里,烈日吐着火焰舌头,从秃岗直舔到村里来了。小村子好像被抛在锅炉里用油炸一样。祖母依然卧床不起,她不能再去跪着向老天爷叩头,也不能再站着祈求苍天的眼泪了。天,在燃烧。地,也在燃烧,远处的土高炉冒着青烟。这一切,祖母都望不到。

“泰儿,替我到黄土岗跪跪吧!跪多了,会打雷下雨的……”祖母对我说。我摇摇头,默默地站在那里。

居住在东北天角的两个姑母顶着烈日步行六十多里来看望祖母。她们带来晒得干巴的“猪乸菜”叶,祖母咽不下。她流着泪问女儿们:“你俩那角天有雷响吗?有雨吗?”姑母都长叹一声,摇摇头。神州大地,哪儿不在燃烧呢?

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去了,还是没有雷声,没有雨。村子里,已经没有炊烟。那个穿干部服的人带来几个汉子抬走了家家户户的铁锅。他叉着腰动员说:“既然说没有米下锅了,这铁锅留着干什么呢?拿去炼铁,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铁锅装上大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相互碰撞,发出嘭隆嘭隆的声响。祖母在朦胧中醒来,侧耳听了一会,睁开焦黄的双眼问我:“是雷响吗?快告诉我,是雷声吗?”

我摇摇头,泪水滴在她枯干的手上。

她闭上眼睛,吃力地呻吟着。这条腰骨怕是没治的了。她在床上躺啊躺啊,迷迷糊糊地躺着,每当公共食堂擂鼓分稀粥的时候,她都惊醒过来问道:“是雷响吗?一定是雷响,快下雨了……”

我照样摇摇头,泪水滴在她憔悴的脸上。

她又闭上眼睛,轻微地呻吟着。七个月过去了。我守着她。她老在唠叨:“好孙子,有雷响,别忘告诉我……”

七个月过去便是阳春三月。这一日,换了个天,我听到天崩地裂声,可怕的闪电,迸发出可怕的巨雷声。祖母突然奇迹般地用双手撑着床硬是坐起来,没牙的嘴朝着窗口喊着:“雷,是雷,是真雷……快……”她的两串泪从眼角上淌下来,旋即又痛苦地躺下去,“快抬我出去听雷,我要听雷声,看电闪……”

“奶奶,我的好奶奶,乌天暗地的,大雨要来,你听雨声……”我扑在她的身上哭了起来。这时,爸妈和村里的叔伯都来看她。

“快抬我,快!”她发疯似地狂喊,两条枯干的腿猛地蹭着床,谁也无法劝阻她。

趁雨未到,爸妈用床板把她抬出门口。此刻,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从太空滚落,仿佛要把人间炸平。奶奶咧嘴笑了笑,随即央求道:“抬到黄土岗上,让我看看电闪……”

那是她跪过的土岗,叩了几十回头的土岗哪!

“哪儿地势高,打雷危险,不能去呀!”爸爸说。

她用枯干的手捶着床板哭道:“你们不抬我,让我下地,爬去,爬……去……”

当她被抬到黄土岗时,就像孩子一样狂喊起来:“真大的雷声啊……雨就要来了啊!”

天地间银蛇乱窜,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这是雷的世界。狂雷炸裂了禁钢在高空的浓云。

狂雷滚向远天,暴雨从远天泼来……

当祖母被抬回家的时候,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安祥地睡着了。我见到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渗着泪水,像春水荡起的涟漪。

竹子起笋的时候,祖母在一阵急雷声中与世长辞了。她被安葬在村北的黄土岗上。

祖母,我亲爱的祖母啊,你可以永远听到雷声了。那可怕而又可爱的雷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