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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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赖有佳茗似佳人(6)

金代诗人马钰在《长思仙·茶》里说:"一枪茶,二旗茶,休献机心名利家,无眠为作差。无为茶,自然茶,天赐休心与道家,无眠功行加。"茶无关人事,只关仙事,茶无关有为,只关无为,大家都这么说着茶,好像茶是不负人世与人生责任的。其实误矣,英籍作家韩素音说:"我还要说,如果没有杯茶在手,我就无法感受生活。"茶不是人生的泻药,并不是人一旦喝上茶,就会将妻儿抛了,将功名抛了,将稼穑抛了,将手中的活计与肩上的担子抛了。茶不是这样的。茶其实是这样的:喝了茶之后,锄禾的更去锄禾,赶路的更去赶路,运笔的更去运笔,读书的更去读书。茶是积极入世的。

茶不是人生的泻药,茶是人生的人参。茶伏睡魔,茶降懒鬼,茶生人生能量,提人体精神,助人心兴奋,何曾泄人精气散人骨架?叶落万林疏,山堂斜照朗,寻诗句未成,凭几听茶响。山林阔大,美景俱在,而诗句丢失于万木丛林之枝枝叶叶花花草草中了,如何寻觅得来?喝杯茶吧。书桌上清脆的茶杯一响,肠腑间的清灵茶水一滋,好诗好句便翩然飞来,孔尚任是这么觅诗的。茶是一叶鼠标,茶水成流有如连线,入了喉,便在天地与人心里搜索妙言绝句了。"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所以白居易"夜茶一两杓,秋吟三数声。"牛吃一篮子草,能挤出半瓶子奶,人喝一两杓茶,能吟出三几首诗。茶产生高能量的才华。

当然酒也产生才华,李白斗酒诗百篇嘛。然而李白斗酒,千杯未醉嗬,千杯才生产诗百篇,茶呢,三碗搜枯肠,便有文字五千卷。投入与产出比高得惊人啊!酒是急性子,三两杯入肚,便起风浪,一浪垒得高,猛打下来,气势威猛,然却速生速灭,速起速落,刚开了头就急急煞了尾,所以酒只适合酿诗,诗是五言绝句二十字,七言绝句二十八字,五律七律也才四五六十字。所以,酒是干的,要一饮而尽,方才豪情勃发。茶呢,茶是泡的,茶要文火慢煮,沸水发茶,茶叶在时光中徐徐舒展,茶香在氤氲中冉冉漫逸。功夫茶是功夫磨出来的,心急不得。酒是一曲摇滚乐,茶是一出慢京剧,茶叶汩汩如溪涧流远,茶香绵绵如剥茧抽丝。品茗久长,韵味久长啊。酒生产诗,茶生产的多是散文小说。诗是一件急活,灵感倏忽来焉,倏忽杳然,散文小说是慢活,它们是那么长,当然得慢慢来嘛。姚雪垠写三大卷的《李自成》是这么写的,每天早晨端坐在几窗前,泡一壶茶,抿一口,定定神,再抿一口,然后铺纸搦管,茶水从肠胃间流向心脑,从心脑流向笔端,一串一串的句子,一节一节的段落,就这么流出来了。余曾与肖仁福先生、张建安先生、马笑泉先生上茶馆喝茶,三位都不大喝酒,喜欢的是茶。建安先生是文论教授,他说酒是不能沾口的,一沾就昏脑,即或偶喝小口来探文心,灵感迸是迸发,恍惚间再也寻它不着;笑泉先生后生可畏,是湘军四小虎之一,也偶尔喝酒,年轻要写诗嘛,更喝茶,一壶茶喝出一个中篇来;仁福先生以《官运》、《位置》声名鹊起,近几年来每年一个长篇,其长篇是铁观音泡的。仁福先生最爱喝浓酽铁观音,每写一部长篇,都要消耗一听铁观音。铁观音见了底,长篇小说也就付了梓。今年仁福先生完结了一部《待遇》,其在《文心如茶》的自序中自白道:我与烟酒无缘,牛奶与咖啡可有可无,唯一嗜好的是喝茶,可巧人到中年,我最重要的小说是喝茶写出来的。可巧嘛?不巧,茶是浸泡小说的!许次纾说:"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与论茶也。"张大复说:"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诚如是,才气文华,借茶而发,则才十分矣。茶是农人的雨水,是文人的墨水,笔管连接的是茶壶。

你江郎才尽了吗?你文思枯竭了吗?赶快去喝三碗茶吧!

茶当然不仅激发文学才华,茶激发所有才华。爱因斯坦的脑瓜子是世界上最聪颖的脑瓜子,他也常要用茶来滋润,他在"奥林比亚科学院"搞了个茶话例会制度,每日大家聚在一起喝,一起谈,一起研究,成果便在茶里头出来了。英国剑桥大学招徕"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使的不是唐太宗开科取士的招数,而是:"来吧,来剑桥来喝下午茶,不付费。"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桑格于是来了。在下午茶上,物理系的一位教授向他建议:"何不用物理方法来测核酸结构?"化学系的教授也出主意:"化学的普通方法也可以用,比如荧光染色。"生物系的同仁也参与聊天:"革兰氏染色很有效果,染色后都能见到细胞核的核质,这样,测定DNA的核甘酸序列就容易一些。"好啦,桑格又一次获得了诺贝尔奖,全世界二度获得诺贝尔奖的不足五人。谁说茶是不负人生与人世责任的?剑桥人会跟你急:"瞧,我们六十多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是下午茶泡出来的。"

茶舌子

老作家秦牧先生写过一位村媪老妇,说村媪叫顽劣小儿到某处山泉去取水,以煮功夫茶,小儿懒惰,躲在附近邻居家扯卵谈,估算到了时候,就灌满了自来水带回来,煮茶一喝,村媪举起竹鞭子就抽:哪里是什么山泉水?分明是自来水。

自来水与山泉水相较,差别自然是大的,就喝水而言,这不算神奇,但神奇的是,一位整日里割毛刈草、挑粪施肥的乡村老媪,居然有那份闲心喝茶,居然喝茶能够喝到这般境界,茶深入人心之程度真是可叹焉。

关于品茶的"怪力乱神"事,多着呢。晚明文人张岱,那舌子也是个茶舌子。张兄听说有名闵汶水者,是茶道高手,便生会一会之心,寻得一机会,即访闵先生于桃叶渡。"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张兄问汶水:"此茶何产?"汶水答道:"阆苑茶也。"张兄说闵老师你别骗我,这是阆苑制法,茶是罗芥茶。汶水吐舌曰:"奇!奇!"张岱老兄又问水是何水,汶水先生却又卖关子:"惠泉。"这也瞒不过张岱:"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闵先生真人面前不敢再说假:"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闵先生解释至此,对张岱品茶连称:"奇!奇!奇!"

奇吗?奇!但还有奇者。王安石某回宴请苏东坡,告东坡先生说他患有痰火之症,说要用瞿塘中峡之水沏阳羡茶方能治愈,托付东坡先生方便之机,给他带一壶中峡水来泡阳羡茶。时逾一年,恰东坡过三峡,舟车劳顿,倚船轩而假寐,忽然记得安石先生之托,醒了,千里江陵一日,待东坡先生醒,早过瞿塘中峡,至下峡了。东坡想,上峡中峡下峡,皆是一江之水,有何异哉?且取水去。送得安石府上,泡阳羡茶喝。安石先生皱眉道:"此乃下峡水,何称中峡水?"东坡同志眼睛瞪得铜铃大:"怎知是下峡之水?"安石缓道:"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慢,中峡缓急相宜。沏阳羡茶,上峡水味浓,下峡水味淡,中峡水味不浓不淡。"

中峡下峡相隔百把里,水味或许有差别的,但若是把两样水二合一成一桶水呢?谁辨别得出?陆羽可识别毫厘。有御史名李季卿者,过淮扬,三生真有幸,碰到了茶祖陆羽,逮住茶祖叫茶祖"冒回热茶气",茶祖答应,叫李御史去取南零水。于是李御史派了军士抬水去。"俄而水至,陆以勺扬水曰:"江则江矣,非南零,似临岸者。"……既而倾诸盆,至半,陆遽止之,又以勺扬之曰:"自此南零者矣。""闻者大惊,于是述了实情,原来是从南零挑满了水,抬水至岸边,倾倒了少半,懒得再回去挑,于是舀了江水充数,哪里知道瞒不过呢。神!神!真神!当然神,不神怎么当茶圣的?

掌故还是有的。高人品得出水轻水重,还有人品得出泡茶的火味道。善喝茶者,火货大有讲究,上品为清竹,中品为木柴,下品没见人说,大概是咱们的煤气电炉子吧。有高人,品茶之出处不在话下,品水之优劣更如暗室见日,竟还能品煮茶之火之材质。有试之者,某日以破鞋烧水,问之是何物烧茶,曰:"此物软而邋遢,带霉味。非柴乃鞋焉。"更有高人更高者:能够品出采茶人采茶之情景!"采茶制茶,最忌手汗、膻气、口臭、多涕、多沫不洁之人及月信妇人。"月信妇人采茶,咋知道?不知道高人咋知道,反正他知道。而采碧螺春,据说须十三四,最多不过十七八的少女,凌晨采之,采时还须放胸前捂它片刻,才能因此"香煞人"。真不知道是臆度,还是悬想,不知道是玄虚,还是真觉。

人间总是奇的。茶间自然更奇:"茶有真香,久服可以成仙。"

但是乾隆没成仙。乾隆求长生不老时,多谬托空灵,而他对于茶,却在相信舌头之余,还根据科学。陆羽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此以水之出生地为判断者,以水之内在素质呢,则:"水以清、轻、甘、冽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如何判断"轻"?乾隆用秤称:北京玉泉山斗重一两,济南珍珠泉斗重一两二厘,扬子江金山泉斗重一两三厘,至于惠山泉、虎跑泉,则各为一两四厘……所以乾隆将玉泉山水列为天下第一水。

乾隆品味茶水,标准凭秤砣,舌头做参考,可信度高则高矣,然而不浪漫。浪漫的是一位乞丐。茶人有个津津乐道的典故。某富家子,夫妻同道,妻泡茶来夫饮茶,成就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式样的好佳话,不料饮茶破家,妻子嫁做他人妇,做人小妾了,自家也沦落到讨米矣。一日,讨米至富翁家,欲讨一口茶喝,富翁赐茶,乞丐惊呼:"此乃我妻所泡也!"唤来一看,果然!乞丐舌头比谁都厉害啊,茶味道里尝得出情味道。故事是真的,还是编的?我不知道,高人品茶凭舌头,有点悬;乾隆品茶讲科学,用秤,值得相信;而这乞丐,表面看,仅凭舌头,其实呢,还凭情感。日久有情,久服成仙。情感有时比科学更能创造奇迹。诸位应该相信爱情。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许现在有爱情,但可能没那么深的爱情,所以有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了;我们相信乾隆那秤砣,只是没心思去用秤称,爱喝一口茶的人,谁真去研究茶里有什么成分、茶多酚含量几何。我们既不凭科学,也难得凭情感,八九凭的是舌头。但是,我们的舌头被酸甜苦辣的生活弄麻了,如何分辨中峡之水与下峡之水以及妻子泡的茶和与服务员泡的茶呢?

前日我与一茶人缘聚茶馆。我喝一茶有烧锅味,他含茶一漱几漱,看到他只在舌前颊间漱,茶水之分子与茶香之分子只在舌尖上蠕动吧?真正的茶人品茶,够优雅的,未几,他道:"没有吧,应该是草味带桂花香。"他继续道,"这是好茶啊,是高山八百米以上采摘的。"是故弄玄虚,还是境界高蹈?见我讶异,茶客缓然道:"此不足怪也,像我们这些品茶的人,若到品茶时分,常常隔一个月两个月不吃辣椒不吃酸菜不吃西瓜不吃瓜子,一切口味重的东西都不沾的,基本上每天只喝稀饭,禁口有间了,舌头入灵界,虽说小到一个分子的味道分辨不出,但一分桂花香与两分桂花香,还是略知一二的。"

这我相信。其他味道都隔绝了,独留茶香,能够品出茶出产的海拔高度,这是科学;痴茶如此,茶通茶人,茶与茶人灵肉交融,这是情感;还加上可能天生一个好舌头,什么都能品出来了。三者合一,怎么叫人不相信有茶神舌呢?

茶人舌头那么神,就是这样炼出来的吧。

喝茶了事

僧家道士的生活是一种啥样的生活呢?宋代道原《景德传灯录》载:"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佛前礼拜,归下去打睡了,起来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上堂吃饭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朝又复朝,夕又复夕,日又复日,年又复年,昼夜间,年岁间,就是这么三碗茶。《五灯会元》中记:"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饭后三碗茶。"诚如唐代诗僧皎然诗云:"三碗便得道,何须苦口破烦恼。"

这是简单复简单的生活,是明洁复明洁的生活,这简单与明洁有如一加一等于二,然则,谁又参破得来?佛家以茶表达生活,有如哥德巴赫猜想以一加一相表达,多少智慧超迈的高人为之踟蹰一生,白首穷经,兀兀穷年,终抱憾莫解。一日仅以三碗茶应对世间万端事情,你能么?

世间有多事多有事,劳其形,役其心,终日驱策人。心事、往事、愁事、喜事、情事、麻烦事,世间一切事,套轭于人之颈脖上,使人有如堕入万劫不复之畜道之驴,终生转于磨负于途。原以为科技与经济的发达,可解人于倒悬,哪知更让人深坠苦海,譬如轿车与飞机,原是释人之奔波劳碌的,现实却是一点也未曾稍减,反而大增,今日之东,明日之西,昼放江南,夜逐塞北,劳力劳心,苦煞人也。董桥先生说:"科技是人民的鸦片,商业是人民的精神食粮!金属和塑胶的硬体建设压碎了纸张和竹枝拼凑起来的书窗和东篱。"所以,陶渊明的"悠然望南山"是海市蜃楼的虚幻事了。法国作家罗兰·巴尔特曾满怀深情又怅惘地回忆:百余年前的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户户门前全是乘凉的人,大家呆在一起什么都不干,这种情形,今天的巴黎将永远没有了。岂止是工业废气与商业香气交汇的巴黎,如今,连"人闲桂花落"的辋川与白云深处的寒山寺也见不到那种清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