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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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赖有佳茗似佳人(4)

用书中之句作子弹,向为富不仁者为人不良者放几回枪,打他一梭子,是书生的职责。书生是社会良心,我们采了那么多能够激发孕育与合成好词妙句的茶给他喝,他当然有义务颂善詈恶。书生走进书斋,可以给两只耳窗上扃,但书生走进茶馆,那就应该把嘴门打开。商场是那么狡,官场是那么腐,情场是那么滥,文场是那么鄙,学场是那么假,名利场是那么瘴气,书生应当"呐喊"。魏晋书生看到歹徒在强抢民女,看到恶棍在黑鞭牧民,而自个儿跑到山林中去参禅造化,这是不负责任的,在数千年的书生册页间,这是一个例外。这可能是魏晋书生太爱喝酒不爱喝茶的缘故。因为喝酒不是"和"的,酒走两端,要么横身抽剑,风萧萧兮易水寒,要么壶中日月长,烂醉如泥不管人间事了。茶是和的,它既不狞猛入世也不超然出世,茶不乱性,既不火爆如雷,也不枯槁似木,茶始终让人醒眼看世看人,平心评人评世。台湾诗人洛夫先生既懂酒又懂茶:"我倒以为,酒和茶的最大好处乃在增加谈兴,一杯在手,饮者的话通常会突破世俗的藩篱,天南地北,中外古今,无所不涉,而评骘人物,月旦人物,更成了话题的焦点。酒愈喝愈醉,情绪激动起来,常有由争吵而谩骂而相互扭打……茶则愈饮愈清醒,放言之下,纵然对事不免有所批评,但也语多节制。"茶性中和,茶性也内敛,茶滋养书生喜欢放炮的脾气,当然是多文攻,少武攻,这是十分符合"要文攻,不要武攻"的精神的。

要文攻。书生不能把书斋里那扇通往菜市场通往名利场通往人民广场的门焊死,要多到许多场里去,生活一定要在场。那里有民瘼,那里有世态,那里有善恶忠奸的种种人心,看到真善美,当然应当歌颂,看到假丑恶,也应该喝喝酽浓之茶,茶过三巡,文思出来了,文句出来了,便可开怀大骂。战士要战斗才有战功,文人要文攻才有文勋。洛夫先生说:"一面喝茶,一面不伤筋骨地骂骂你所厌恶的人或社会不合理的事,未尝不符合卫生之道。因为畅谈中可以把胸中的郁积,在热茶的氤氲之中逐渐化去,而换来一片祥和清穆的心境。"书生边喝茶边开骂,岂止符合卫生之道?这更是符合孔孟之道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书生责尤大矣。书生激浊扬清,锄恶张善,换来祥和清穆的心境是次要的,换来祥和清穆的太平世界,才是书生的文功,是书生的莫大勋业。立德立功立言,书生立言就是立德立功。匡扶天下之功诚然难立,但千万难,吾往矣。精卫填海,虽不能至,心向之。

灰间一红艳

整个来讲,我是一个灰色人。当然我不是灰姑娘,我是一个灰憨子。这一是说,我在人世间活着很是灰不溜秋,二是我的生活态度甚是灰头土脑。从小开始,我就不喜欢亮色,我的衣服,灰、蓝、黑,活了三四十年都是这样"三原色",家中所用器物别无一长,几乎都是"灰"墨登场。所以,在我灰溜溜的书房里一只红艳艳的"中国红"茶杯放射着红魅光影,总会把初次来访的闲客惊煞:你这个老气横秋的家伙倒是绮思如火!然则,癞蛤蟆都有天鹅的企望,我这个落魄的书生其心底也是生有难以打杀的那"花间红艳"的梦想的。

这只名为"中国红"的红瓷茶杯确实红,红彤彤,红艳艳,红灿灿,红绯绯,红光焕发,红辉浴海……举凡你能想象的鲜红你都可以用来形容它,红得惊人,红得耀眼,红得那么鲜丽丽,红得那么水灵灵,红得如露珠含日,吹弹得破。小时候,我玩过电筒照指尖,就是把手指尖捂在电筒透明玻璃上,打亮电筒,照得在指间流动的血,那血色红啊,那是少年的血,那是没有任何杂质的鲜亮亮活泼泼的血红。这个"中国红"的红瓷茶杯正是这种红。

这只红茶杯摆放在我的书房里,蓬荜生辉。枯灯古卷,真正的读书人那书是灰扑扑的。那种时尚的读物,只适合在床头惊鸿一瞥,随翻随扔,只有端坐如老衲捧着发黄之书者才算是读书人的。我算半个读书人,我常枯坐于书桌上,对面是透过黑影而来的一片城市灯火,朦胧而近乎暧昧,这种朦胧与暧昧本来极可供人想象,但于我却有点遥远,不想也罢。我可想象的是,这一本书,这一杯茶,这一只茶杯。蒲松龄笔下,那书生多在荒凉古刹中用功,忽然之间,魅影一闪,身着红粉衣袂的女子穿壁而来,替书生磨墨送茶,那情景爱煞人了。现在,城市里人声鼎沸,人气旺盛,即或是夜半三更,都还是笙歌宴舞,哪里有"女鬼"?哪里有"狐狸精"?蒲松龄的梦现在恐怕是谁也做不出来了。我是一直没做过如许女鬼梦。但我有红衣少女梦,就是这只红茶杯。读书读到入神处,物我偕忘,身神分合,一只红艳茶杯里热气袅袅,犹如身着一袭薄薄绯衣的曼妙女子凌空而来,那热气仿佛是其裙裾带动的云影。真的,一个有月的夜晚,月照窗棂,雪样的月光映在鲜红的茶杯上,我神仿佛出化,梦回宋明,那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妙境被一只红茶杯与白月亮建设出来了,构筑出来了,营造出来了,那绮丽缠绵实在是妙不可言,难以摹追。

我的梦并非"空穴来梦",是有来头的。我与这只茶杯,是有些故事的。准确地说,是茶杯有故事,我没故事。灰头灰脑的我很少有故事。在这只茶杯的说明书上有一个介绍:"中国陶瓷,璀璨夺目,精彩纷呈,惟独难见纯正的中国红,因为红色釉料不耐高温,烧制异常困难,历史上有宋代的钧红,明清时期的祭红、郎红,但仍与纯正的大红瓷器远不可比。"这里头自然有商家的夸大其词,但大抵上也是有些根据,上红色,要经八百上千的高温,是挺困难的。那么是如何煅烧而出这般大红的呢?这里,就流传传说了。景德镇在元代烧成釉里红瓷,到明代永乐中期技艺失传,烧不出高温红瓷。然则,朝廷非进贡红釉瓷不可,并限定日期。这所谓限定日期,大概有如秦始皇叫陈胜吴广限期达到的王者霸道在里头的。日期迫近,窑工百炼不成。眼看要么民起造反,要么民坐等死,恰此时,有窑工二八少女,知晓此事,便来探望,到得窑边:"乘人不备,纵身跃入火窑。"顷刻间,红霞满天,偌大的瓷厂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通红。于是,奇迹产生了,"瓷器出炉,釉色殷然,晶莹似血。"看了这个传说,端起这只茶杯,又在一个容易产生幻梦的夜里,你不产生精灵与晤的恍然灵境?

这只茶杯我一直藏在箱间,如同珍藏一个老来恋佳丽的非非之梦。只是因为我的几只老色土窑或褐色紫砂茶杯或烂或残,已然不可捂住茶香,才将其起用,那情形,仿佛老寡之后,又纳新妇,真让人生发青春生气。而我这只茶杯的得来,也堪书生一记。她非买来,也非他人送来,是一篇小文换来的。去年持三两页的文章参加一个什么论坛,获得小奖,奖品有电器,有其他生活用品,奖品可自选。这只"中国红"一艳惊我,我就二话不说,抱得这只茶杯归,仿佛抱得美人归。从来文章不值钱,这回终于值了一回钱了。

一片春心在玻璃壶

晋代之傻宝皇帝晋惠帝遇难逃亡,从许昌返归洛阳,属下百姓看那皇帝落魄样,有不忍,以茶献之,"持瓦盂承茶,夜暮上之,至尊饮以为佳。"皇上饮茶,当是奢华之玉壶紫砂壶,何曾用过瓦钵?然则落难如此,什么都是好的了,慈禧太后被八国联军追赶得像亡命犬,一个窝窝头也当是猴头与熊掌了。自然,晋惠帝也以瓦钵为佳。瓦钵为茶饮之美具,是皇上御定,哪怕是傻宝皇上御定,也自然有"文件规定"的效应,所以瓦钵为茶具,其风不让于紫砂壶。董桥先生谈及瓦钵雅意被当代科技搞坏了,不胜感慨:"茶叶虽好,用煤气炉代石灶,不锈钢壶代瓦锅,自来水代名泉,自不免大杀风景。"

不锈钢壶代瓦钵大杀风景,然则,以玻璃壶代瓦钵呢,鄙人以为,那将是大壮风景的。以瓦盅饮茶,殆同于以传统方式度新婚之夜,瞎灯黑火品完了至味,淳厚固然淳厚,意趣却失稍许,人都没看到,结完婚了!以玻璃杯饮茶,便恰似现代男女,红灯高挂,通明透亮,眼餐秀色,眸映春光。口福之前饱享眼福,双福齐至比单福临身,其意胜如何?

茶似佳人,不但是味道如此,其美形质也可堪联想。宋徽宗年间,有名为郑可闻者,为取媚帝王,制造贡茶,采择新抽茶枝上的嫩芽尖,蒸气过后,剥去外叶,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清泉泡之,光明莹洁,称"银丝水芽",于沸水中蜿蜒有如莹白少女舞蹈。宋徽宗当皇帝不怎么样,但在艺术上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在茶上也很会玩味道。大多富贵人家爱用黄金器紫砂壶做茶盅,他却用玉杯,他知道茶趣啊,他知道除了鼻品舌品之外,还有眼品,所以要用剔透空明之玉做杯。

茶是有美丽形质的。针形如君山银针南京雨花茶,扁形如西湖龙井茅山青峰,蛮腰曼转之条索形的有庐山云雾福建苦丁茶,如乳如草莓的有普陀佛茶洞庭碧螺春。这些天生丽质的茶叶,装在盒中桶中犹如僵魂魄,而一跳入水,就活泼泼如水精灵,起舞弄清影,或似雀舌吐声,或似兰花露蕊,或似春笋问春,或似秋菊争妍。太平猴魁舒展时,犹如机灵小猴,上下翻滚,搅动一池春水;君山银针舒展时,好似翠竹争阳,风动一山春色;西湖龙井舒展时,恍然春兰怒放,移动一腔肺腑。这般美景藏之于类似暗室的壶中,真是罪过。秦牧先生是很会享景的:"即使是极好的茶,我也把它泡在大茶壶里,冲进玻璃杯中,擎在手里,对着花丛,悠然畅饮。"秦牧先生还是错过了,饮玻璃杯中之茶,不要擎在手中,当先放在桌上,用眼睛饮个一时半刻,才得真趣。汪曾祺老先生讲究程式:"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中,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先看看,再品品,这就如先恋爱,再结婚,更称心一些吧。

中国古代有"十六汤品"说,最值钱的当是"富贵汤",那是金银茶瓶煎出来的,我们哪里用得起金器银皿?"近来紫砂壶大盛,然我至今没用,几次到得柜台边,看到价格,头就晕了。"以茶人三部曲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王旭烽女士望紫砂壶而兴叹,何况我等。我等合用玻璃瓶。玻璃瓶汤居列十六汤品第几品?"秀碧汤"是石瓶煎出的,"其汤不良";"压一汤"是瓷质茶瓶煎出,只适"幽士逸夫"。"玻璃瓶汤"大概尚没来得及入品吧。不入流者是我们不入流人喝的,也罢。我们阿Q起来,倒替先人遗憾,他们知道云在青天水在瓶,却不曾晓得美茶春色在玻璃瓶。"试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滚水被细芽嫩叶的新茶染绿了,玻璃杯里条索整齐的春茶载浮载沉,茶色碧绿澄清,茶味醇和鲜灵,茶香清幽悠远,面对绿莹莹的满杯春色,你感到名副其实的在饮春水了。"没有玻璃瓶,哪能面对满杯春色?"春光欲醉,午睡难醒,金鸭沉烟细。画屏斜倚,销魂处,漫把凤团剖试,云翻露蕊,早碾破愁肠万缕。倾玉瓯徐上闲阶,有个人如意。堪爱素鬟小髻,向璚芽相映,寒透纤指,柔莺声脆香飘动。唤却玉山扶起,银瓶小婢,偏点缀几般佳丽,恁陆生空说《茶经》,何似侬家味。"陆生说《茶经》,当然好味,但若无茶如美女,美女如茶,未必能胜"侬家味",紫砂壶能益茶味,但若将春色掩了,也未必胜玻璃瓶味。我佩服的是何为先生,面对这满杯春色,居然进得禅境里去,"每一个饮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禅的时刻。"

玻璃瓶里如银瓶中"云翻露蕊","春光如醉",能够入禅?我独坐在窗前,玻璃瓶中贮满翠绿的春茶,"初巡为婷婷袅袅十三余,再巡为碧玉破瓜年,三巡以来,绿叶成荫矣。"春茶如许,春色如许,无法入禅,我的春心全被哄起来蠢蠢动了。

茶为友

魏君的朋友在QQ上挂宣言:官僚与狗,概不与谈;我的朋友魏君就在报纸上撰妙文,题目也是"官僚与狗,概不与谈"。我本来是个没什么宣言的人,谁愿意与我扯白话,我都答应跟他扯,寂寞的人、无甚人来理睬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问题是大家都那么忙,没谁愿意且停片刻,与一个闲人来闲扯;而我又厕身官僚场,不与官僚谈,几乎无可谈。我想与官僚谈,问题又出来了,没什么官僚愿与我谈;至于狗,语言不通,我听狗话是外语,狗听我话也是外语,没共同语言,谈不拢去。前几天,有位兄弟,家养的哈巴狗生了好几只小哈巴狗,说要送我一只。回家跟老婆商量,老婆很干脆:不养!我自己都难服侍自己,还服侍他?这事也就作罢。

偶尔碰到人,他咋咋呼呼道:你到哪里去了?好久没看见你浮头了。其实,他的办公室就在我隔壁的隔壁,不是我到哪里去了,而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与他闲扯一两句,他就逐客:你别跟我扯,一点效益也没有,没事多跟领导交流思想。

也有朋友见不到人面,一见到人面就质问:你把我给撇了(这话要反着说才对,是他把我给撇了),只要红颜,不要朋友了吧?我说:朋友就你一个,红颜一个也无。崽骗你!

他就说:真的?你那地方天生多红颜的,你要做个有心人啊!

红颜的事情,是有心人的事情么?是有钱人或者是有权人的事情。

我得谢谢各位的关心:他们怜我无人相应酬,由此推断我的日子定然过得孤陋而枯寂,所以叫我多与官僚去谈,养只哈巴狗,找个红颜知己。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没法理解,其实,我日子滋润着呐。

我不是有钱人,也不是有权人,还不是什么有心人,但我是个有茶人。

一个晚上下来,嘴巴一直闭着,按多舌人的说法是嘴巴都闭臭了。那么,一大早,我一起床,就泡一壶君山银针,唇靠杯沿,风自腹中来,往杯里轻轻吹,尺幅千里,杯水兴波,三五片银针载沉载浮,与我一呼一吸相呼应。然后,啜一口,一线细流,穿齿,爬舌,过喉,滴答掉胃潭,涓涓入肝腑,由她在心血里自由散漫,自在行走。

一大早,天蒙蒙亮,就有入得我心,与我相交往者,那些自诩朋友遍天下者,也难吧。

上班,我是这么上的:地且暂不扫,桌且暂不抹,打一壶冷水,茶壶泡之,不是瓦罐,是电壶。古意泡茶,爱看蟹眼鱼眼,黄庭坚云:"风炉小鼎不须催,鱼眼长随蟹眼来。"苏东坡云:"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诗意得很,其实,我现在体会泡茶,还是电壶好,蟹眼生得快,鱼眼来得多啊。然后是,关上门,开电脑,左手茶杯,右手鼠标。想喝茶,就喝一口;不想喝,就放一边。与人对坐,不就是动嘴巴么?无人对坐,有茶相对,嘴巴也可以动个不歇气!一张一合,与茶相过,也过得诗意得很,安逸得很,巴实得很。

想与茶一唇吻,就可一唇吻,不想呢?茶在那里自在芳香。茶不粘人,不缠人,绿颜茶比红颜人,好相处多了,好打交道多了。碰到缠人的红颜人,你的日子恐怕从此再也不好过!散发在你日子里的,还有芳香么?午间,我不太理茶,我也把茶晾在一旁。说老实话,这时候,我自己都不太理我自己,我把自己丢在床上,不管天下如何纷嚷,那么三五刻,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这是有茶友而无人友的最得意处,人友多者,阳天白日的这个中午,你还想入梦乡么?都把你拉到馆子里去了,醉醺醺,人晕晕,那状态我过个一两回,那个苦,老过不得;食罢一觉醒,起来两瓯茶!午睡醒来愁没醒,但是,召唤一二瓯茶来,就有一两位解忧君子,来到身旁,嘴巴一张,就有一句茶语入了心,于是抖擞精神,想干吗就信心满满干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