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茜睡着了。
窗外月色朦胧，周围的一切浸沉在灰色的世界里，冷清清的一片寂静。墙角里的茉莉花，散放着冷冷的清香。
小菲没有回来。看来她是回宿舍去了。
柳素卿合不着眼，心情烦乱。她想着今晚同女儿的谈话。女儿变了，她们的思想很敏锐，也很活跃。同时也令人担心。她扪心自间，自己尽了一个医生的责任，可有没有尽一个母亲的责任呢？她觉着内疚，自己分给女儿的时间太少了。
她整天在手术室里，还得轮流值夜班。有时碰到疑难手术，就连着站上八个钟头、十个钟头，同女儿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回到家里，买菜、做饭、蜂窝煤、洗衣服，还有床单被帐，够累的了。有好的东西没时间去排队，议价的又舍不得花这个钱，大小事情只好将就着过去。每天匆匆忙忙地上班，紧张地买菜，回到家里做饭，放下筷子时，已是精疲力竭了。连话也懒得说。
她想，小茜有自己的主见，人也开朗坦率，心里的话藏不住。小菲就不同，沉静寡言，爱深思。她不多说话，可是，对生活她有自己的见解。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是很难扭转过来的。也许她经过深思熟虑，可有些事又不见得。这个沉静的姑娘却常常带着点冒险精神。记得爸爸蹲牛栏时，妈妈又被拉去批斗，她牵着小妹妹，到处闯荡。有一回邻居丢了东西，说她姐妹手脚不干净，她圆鼓着两腮说；“没有！”“不准你回来住！”她一声不吭，带着小妹妹到公园的防空洞里睡，过了一个星期，母亲回来才在湖边找着她俩，含着泪水牵着姐妹俩回家去。长大了，碰到一些不如意和艰难的事，她异常冷静地微微一笑：“惯了！”
她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对了，近来她是有点变，喜欢听流行音乐，穿着也时髦多了，吃的也很讲究，爱看外国小说，还有香港电视。这些做妈妈的不好过多的指责。使她担心的是近日女儿很少回家，尤其是周末。原来她是到蜜湖度假村去听“流浪汉乐队”演奏，那里还有“的士高”舞会……想着、想着，她禁不住吃惊了。小菲，她在想些什么呢？
她睁着眼，望着蚊帐顶，恍恍惚惚，只觉着黑洞洞的一片。她头一次感到这房子是这么空旷、宽阔，而且寂静得有些怕人。
小菲！她思念着女儿……
小菲在对外经委洽谈办公室工作，经常同外商洽谈。她的英语还算流利，虽说是自学，但有妈妈的辅导，发音颇标准，而且还带有浓厚的英国口音。有一位外商同她对话之后，悄悄地问：“你的英语不是在中国学的！”她笑着回答：“中国！中国！”因此，熟悉的外商爱叫她中国姑娘。
小菲今年二十三岁，长得漂亮，温馨文静，从相貌到举止风度都很像妈妈。她爱淡装素雅，常常在胸襟和发鬈里插上一朵茉莉花，就似妈妈年轻时的爱好一样。那年，她由乡下招工回城里，在洽谈办公室上班。她穿着件短袖白衬衣，杏色长裙，白皮高跟鞋，雅洁大方，那神情风韵宛如柳素卿当年归国时的模样。柳素卿凝望着女儿，那眼神，笑靥，苗条的身段……都是这么熟悉，仿佛眼前呈现着自己年轻时的倩影。当年，她离开星洲归国不也是穿着这身素雅的衫裙吗？这母女俩的模样长得太酷肖了。
这些天，她陪同杨科长和一位侨商洽淡生意。那位侨商对她很热情，很礼貌，很有点绅士风度。今晚他邀请他们到蜜湖度假村过周末。起先，她并不乐意，认为既然是同对方洽谈，接受邀请就不应该了。可是，杨科长却一口答应，而且怂恿她一块去。碍着杨科长的面子，她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蜜湖依山傍水，松林郁葱，花红柳绿，风景宜人。入晚，山腰间的浸月山庄灯火点点，宛如灿烂的星天。凌波阁坐落在湖边，一半在岸上，一半凌驾在水面上，灯光水影，别具一格。落地的玻璃门窗，透明晶亮，宛如一座水晶宫殿。
他们坐在靠南面窗口的席位上，湖水荡漾，映照星天，夹杂着舞厅红绿蓝的闪光，就象置身于五彩缤纷的万花筒里，令人头晕目眩。
“李小姐，你喜欢清静素雅！”那位侨商微笑着。他眯着眼，久久地凝视她胸襟上插着的那朵茉莉花，脸上流露出惊愣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定睛地望着，似乎要在她身上寻找一件久已失落了的东西。
“你喜欢茉莉花吗？”小菲落落大方地问道。
“茉莉花素雅温馨，枝叶玲珑清秀，她给你一种迷人的、冷静的美！他点点头。
她含着笑，瞥他一眼，“你在寻求这冷静的美吗？还是探索这美的冷静？”她察觉出对方的眼睛里隐藏着深沉的感慨，这种感慨使他一下子显得苍老了。
“这美的冷静！”他惊讶。是她，是柳素卿！那音容，举止、风度完全一模一样。可以断定：她就是她的女儿！她就是柳索卿啊！他情不自禁地说：
“我梦中的女神正坐在面前啊！小姐，请原谅我的坦率！”
“女神！你不觉得这是陈词滥调吗？”她轻蔑地一笑。
“对我来说是圣洁的化身！”
“我讨厌圣洁，因为它从来就是虚伪的！”
他吃惊地望着她，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在交易所里，在国际社交场合，他应付自如，对答如流，以富有绅士风度而称著。可是，今晚在一个姑娘面前，他竟然惊惶失措。他隐约地感觉到，他是惧怕她身上的这美的冷静，然而他又确实眷恋着这冷静的美。
“女神有一双美丽明亮的眼睛！”他说。
“你今晚像个诗人！”“我是个商人。商人是知道女神的价值的。”他回复了镇静，神情自若。
“你说对了，那就决不是什么圣洁了啊！”她格格地笑了。
“哦……”他又惊愕了。
坐在一旁的杨科长，听着这文绉绉的谈笑，索然无味，好容易才找着个插嘴的机会：“我看在荷花池里立个裸体女神的雕塑像！”他还在想着今早签订了的“点翠宾馆”的合同书，和那幅堂皇富丽的规划图。
“女神，这美的点缀！对吗，钱先生？”她望着这位年近半百的侨商笑道。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