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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柳素卿很高兴,她总算是晋升眼科副教授了。论文写得很出色,对当今眼科的一个重要课题,U型病的治疗,提出了新的见解,引起医学界的重视。连一向反对她的人也默认了。

下班,她想早些回家,好好同女儿一起吃顿晚饭,以示庆贺。可是,她走不开,还得留下来坐班。医生的工作是繁忙的。同往常一样,遇上这种复杂的手术要她当主刀,即使是由其他主治医生拿刀,她也得坐班以防万一。今晚,手术室门口还亮着红灯,她是一刻也不能离开的。

墙上的挂钟已敲过了七响。她心里焦急,全聚德烧鹅店要打烊了,东江酒家的盐焗鸡也收市了……,说不定女儿等得不耐烦,给她留点饭菜,叹一口气便出去玩了。丈夫会笑她当上了副教授也不回家对女儿有点表示。唉,她心烦意乱,头一回感到医生的工作并非称心如意。

望着手术室门口的红灯,她的心情又平静下来……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钟了。

“妈,你累了。”女儿小茜一骨碌从辘架床上爬下来,忙着去给妈妈热饭菜。

“你是回来看妈妈的!”女儿在医学院念书,平日很少回家。

“是回来祝贺妈妈!”小茜笑道。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笑靥,很美。

“爸爸呢?”她看见床上放有脱下来的脏衣服,知道丈夫是回来过的。

“他能到哪儿去呢!还不是钻到研究所去了。书生气!”女儿不满意爸爸今晚不等妈妈回来,还有姐姐也是这样,溜了。今晚对妈妈来说是个多么有意义的时刻啊!为了妈妈“提”副教授的事,她在医院里听了各种各样的议论,有的简直难听死了。最后,还是妈妈的论文厉害,一下子把那些人镇住了。他们是善于权衡利害的,要是不重视的话,等到引起了国际医学界的轰动,那就难以下台了!这个货真价实的副教授职称,不送礼,也不讲好话,终于得到了,多么有意思!想到这里,她替妈妈高兴。人活着就要有点骨气,靠真才实学吃饭。星星再亮是别人的光,萤火虫光亮再小也是自己的,飞到哪亮到那!

“爸爸要回去做实验。”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

“实验?他应该写一篇有份量的论文,像妈妈一样,打得响的。”女儿有点上气,“爸爸天上来,天上去,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长春……到处请他去讲课,总工程师、教授坐在下面听。人家当面称呼他李总。其实,他早就可以当老总了,可是,别人都高升,他却还是个普通工程师。还一个劲地没日没夜做实验。书呆子!”

“孩子,别净说这些难听的话。你怎么知道爸爸不写论文哩!”妈妈心平气和地说。

“他是给人当牛使,写得再多也没有用!”女儿苦笑着。明明是爸爸写的论文,发表出来却被改成了集体的,理由是做实验得出来的数据,众人有份。等到上报时却又署上了别人的名。

“罪孽,你脑袋瓜变得这么复杂!”妈妈有点吃惊地瞪着女儿。没想到一向来文静寡言的小茜竟满腹牢骚,话里长着骨刺儿,扎得人心里发痛。

小茜见妈妈那惊讶的模样,不想惹她伤心,悄声说:“只有傻瓜才头脑简单哩!”随着端来饭菜,“妈,你饿了。”

“不想吃。”她摇摇头,神情疲惫地望着女儿。

“全聚德烧鹅。妈,你吃一点!”

“你买的?”

“爸爸买的。等我毕业了孝敬你一只全烧鹅,六斤重的,好吗?”女儿笑笑。

“你爸不多吃些。”她望着桌上放着的菜肴说。她知道丈夫为自己的提升而高兴。他在第六研究所工作,从事电子元件的制作研究,要做各种各样的试验。最近在试制上天火箭的电子元件,工作繁忙,整日整夜泡在实验室里。他平日很少关心生活上的事,也很少有时间在家。有时到外面讲课,一去就是个把两个月。结婚以后,除了那次说要让他去留学,和打倒“******”,他高高兴兴买了两次白切鸡之外,再也没买过吃的回来。这一趟,为了祝贺妻子的成就,他赶着回来。可是,自己却抽不开身。没赶回来见他。她感到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两个女儿。

“小菲呢?”她问。小菲是大女儿,在对外经委工作,以工代干的翻译。

“扒了碗饭就走了,听‘流浪汉乐队’演奏去了。”

“‘流浪汉乐队’?奏些什么曲子?”她有点诧异地瞪着女儿,“在哪里演奏?”

“蜜湖度假村,周末演出。演奏的是流行曲,节奏狂热、跳跃、紧促、兴奋。我看那些乐曲带有浓厚的存在主义倾向。”小茜说得很内行,表明她是“流浪汉”的一个热心听众。

这支“流浪汉乐队”是专门为来蜜湖度假村过周末的港澳同胞和外宾演奏的。只演周末这一晚。蜜湖是同外资合营的一个旅游区,规模不小,投资近三亿元。

“存在主义?”她自忖着。她一点也不了解那些曲子的内容,也不知道这“流行曲”为什么对年轻人有这样大的魅力。她觉得年轻人的兴趣变化太大了,他们不爱看粤剧,也不喜欢古装戏,嫌剧情进展太缓慢。他们喜欢些什么样的节奏旋律呢?她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她感到自己太不关心女儿了。一种内疚的、惘然的情绪沉沉地压抑住她的心,仿若失落了什么东西……

“你很爱听吗?”她问。

“不见得。但有兴趣!”

“你听得懂?”

“这里面没什么高深的学问。过去是悲哀,将来太渺茫,今天就是一切!这就是‘流行曲’所逗人的东西。”女儿冷冷地说。

“逗人?”她惊讶地瞪着女儿。

“是的,因为今天能使我回到现实!”

“那理想呢?渺茫的东西?!这不成了行尸走肉!”她不满意女儿旁若无人的神态。

“妈,我尊敬你,也很羡慕你的成就。”女儿仿佛早已洞察一切,“理想吗?理想不是挂在口头上的招牌,它体现在生活的追求上面。理想不是靠高音喇叭去叫嚷,它是生活的乐章,像妈妈你用自己生活的琴弦弹奏出来的乐章那样!”

“孩子,我们可不能离开历史啊!”她感慨起来了。

女儿没有马上回答,默默地环视这一间狭小的、熟悉的房间。两张白木辘架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几只木箱子在墙角堆着,盖着块胶花布,上面放着盆荣莉花,幽香飘飘……多少年了,一家四人同用一个书桌。每逢妈妈忙着的时候,爸爸便躲到他们的实验室去,不回家过夜,把桌子让给妈妈。她姐妹俩悄悄地趴在床上做功课。当爸爸忙着的时候,妈妈就躲到医院去,倘使两个人都忙着,爸爸便移到床上,姐妹俩也就悄悄地躲到隔壁同学家去。只是她不明白,也很不服气,为什么人家屋里这样宽绰,这样整齐,这样充满阳光!

“三十年如一日啊!我的副教授同志。”女儿也跟着感慨起来,“还是住在这个白鸽笼里。历史,历史是公平的吗?”

妈妈叹了一口气,“孩子,你们都长大了,不管怎样说,现在总比过去好了!”女儿话里的辛辣味儿令她反感,然而不能说这些话没有一点道理。

“我厌恶这种安慰!为什么不拿现在同现在比呢?”

“可惜我没有两个生命!”她苦笑道。

“妈,今晚是你值得高兴的日子,我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女儿抱歉道。难得有个晚上母女坐在一块儿倾谈,自己应该说些让妈妈宽心的话。她了解一个医生做完一次大手术之后是很疲惫的,何况妈妈几乎天天都在手术室里。最近还让她带三个实习主治医生,这就更忙了。

“小茜,你变了,肚子里有说不完的牢骚,像一只周身长满刺儿的刺猬,说出来的话像根箭儿似的,这犯得着吗?”妈有点忧虑地说。

“妈,你说得太可怕了,我真的变得这样凶狠吗?我回到家里,此情此景,心里总是感到压抑,感到愤愤不平。”女儿收拾桌上的碗筷,瞥了妈妈一眼,走进厨房去了。

“这愤愤不平的一代!”她望着女儿窈窕的背影,默默地在沉思。

这是愤愤不平的一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