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来到这里。
华冠参天,巨大的虬枝盘曲蜿蜒,赤红色的繁叶层层叠叠犹如火焰燃烧了黄昏的天空。
他看到了两道小小身影急急穿行在繁枝茂叶里。
——我、我只是一时不习惯罢了。
小小的黄裙女孩子,手拄一把比她人还要高的长弓,耻高气昂地说着要射下飞行的败类,却因为见到大群的蝙蝠而惊叫着躲在小男孩的身后;
——解星恨,人家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都不说一声谢谢的吗?
树冠之上,小女孩气急败环地追着小男孩跑,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金黄的余晖中,渐渐模糊。
——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同样的场景,殷红血迹将枝叶染成暗紫,长大成年的少女怀抱着少年,从树冠上义无反顾地跃下。
他伸出手指,一一穿透那些透明的身影,心底有一处角落柔软发热。晚风迎面拂来,吹起少女乌黑的长发,他指微动,勾住了一缕轻软如缎的青丝。才缠在指尖,发丝突然断落,他一惊,唇微张,还未来得及叹息,少女的脸庞猛然在眼前放大。
绝望的眼神,伤痛的神情,樱红的嘴唇变得苍白无血色,开开合合——
解星恨,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心柳!”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撕扯,江云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里衣,湿湿的黏在背脊。
赤树,女孩,少女,全都象碎片般消失,入目处是朴素的纱帐。
和一张熟悉的脸。
“云,你没事吧?”波浪长发披肩,精致妩媚的眉眼,充满异族风情的发饰。
“没事。”
下意识地,他挥开她前来扶持的双手,身体稍微退开,直靠在身后的床柱,蹙紧眉,勉力匀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华紫音轻咬唇角,将被拒绝的失落悄悄藏起,脸上仍是情切关怀:“你昏睡两天两夜了,要不要先喝些水?”
感觉嘴唇确实干渴得有些难受,江云点头:“有劳华姑娘。”
温水徐徐入口,滋润了紧缩的喉咙。那夜发生的事也一点一滴地重回脑海。
他竟然……让人从面前将心柳掳走!
不管她最后有没有说那番决绝的话,在那当下,他无力保护她是事实。
这让他如何释怀!
放下杯子,江云披衣下榻,胸腹间仍有些微的疼痛,他吸了口气,忽视那微不足道的痛,穿好外裳,拿起挂在墙上的贴身宝剑,就要出门。
“云,你要去哪里?你内伤还沒好——”华紫音连忙追上前。
江云恍若未闻,只将龙泉背好,系好系绳,大步就要离去。
寒意从后颈窜起,江云左手成掌将身侧的华紫音一掌拍开,不及转身背上龙泉就已经出鞘,只听“锵”的兵器交击脆响,剑气震开身后袭来的暗劲,反手几个剑花护住全身,他方转身,看向来人。
霎那间,江云黑眸变得深沉如渊,浑身杀意尽显——
是那个黑衣人!
砰!
被掌劲震开的华紫音跌落榻上,整个人撞上床柱,纱帐摇晃了几下掉下,将她整个人蒙住。她急急撩起纱帐,在一团凌乱的床褥里爬起,就见到江云正与一个眼熟的人对峙。
“江云,冷梅馆打扫一个月。”一身黑衣的九方策立在敞开的窗外,两条软索盘在他腕间,在月光照耀下闪着透明的光,嘴里说的依然是旁人听不懂的话。
“心柳在哪?”剑身不动,江云身形骤移,银亮剑尖直指九方策,两人隔了一道窗棂,再度交手。
“弟妹自然在舍弟身边准备嫁娶事宜。江公子既然跟水影仙子情投意合,又何必多问。”九方策哂然的目光有意无意飘过床榻上的华紫音,软索如灵蛇盘动,缠上江云身边。
仗剑挥开那两道闪电似的黑光,江云只是重复地问:“心柳在哪?”
虽然有宝剑在手,但内伤未愈的江云显然还是稍逊九方策一筹,可他全然不要命似的挥剑,旧招未满又发新招,一时倒与九方策斗个旗鼓相当。
两人过招激起鼓荡的真气,将墙壁震得咔咔作响,许多器具东倒西歪凌空飞起,屋子的梁柱甚至在颤动。华紫音只能躲在角落,真气运行全身以抵抗这团浑厚的气流,就怕稍一不慎会被真气震伤。
就在这个房间几乎要被真气震垮时,一道红色刀光自上而下劈下,刀气生生劈开激荡的真气,江云与九方策不约而同后退,就见窗棂上插着一柄红穗大刀,闪亮刀身正在烟尘中颤动。
“虽然我家不大,不过震垮了的话,我娘可是很烦人的。”江瑕眉眼微勾,嘴角挂着痞笑站在院子的另一头。满脸戒慎的黑惜凤和顾小纤正抱着武器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
九方策看了他一眼,软索一收,倏地飞身而起,黑色身影瞬间融入夜色里。
“哪里逃!”江云正欲追去,江瑕却叫住了他:“云大哥,别追了!我有心柳的消息!”
什么?
江云硬生生停住追出的脚步,急道:“在哪?”
江瑕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露出一个可惜的笑,低喃道:“你若一开始就这般放在心上,心柳也不会走了。”
江云沉下脸,将手中龙泉插回剑鞘,两眼瞪着江瑕。
“瑕……”顾小纤怯怯地扯了扯江瑕的衣袖,不忍心见江云一脸气怒挫败。
“巧巧捎信来,说轩辕三光在宜昌看到了心柳。”江瑕拔起大刀,又补上一句:“跟一位什么震少爷在一起。”
这两天云大哥一直昏迷,紫音又没有完整目睹那夜的经过,以致说得不清不楚,老实说,他们都很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江云眸色一沉,扫了眼满室凌乱,一声不吭走进对门,再出来时,除了贴身兵器与出门的包袱,背上还多了一副弓囊。
华紫音看着那副昔日仇心柳不离身的贴身兵器,心底莫名地有种难言的滋味。她很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跟上江云道:“云,我跟你一起去。”
黑惜凤蓦然开口:“一起?人家江少侠是去追妻,你去凑什么热闹。”
她的声音又尖又刺,讽刺的口吻半点都没有隐藏。
若湖死后,江瑕变得难以猜透,华紫音又还在那头跟江云纠缠不休,她看在眼底不知为何特别烦躁,因此说话都不愿再留情面。
华紫音抿唇,顿觉委屈难受。
“瑕弟,”江云只看着江瑕道,“你替我转告爹娘一声,就说我去找心柳。”
江无缺夫妇与江小鱼夫妇日前到恶人谷旧地重游,都不在桃花谷里,所以他有此一说。
“可是,多一个人比较好照应。”华紫音咬着下唇,又道,“心柳都是因为误会我们……所以我应该跟去解释……。”
“没错啊,既然是误会,那就一起去说开吧。”江瑕凉凉笑着,特意咬重“一起”两字,挥挥手要两人赶快离去,“去吧去吧,晚了心柳就又跟着那位不知是打哪来的震少爷跑了,伯父伯母那边我会去照应。”
江云点头,没有再赘言,转身就走。华紫音连忙匆匆跟上。
眼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视线,剩下的三人更加沉默。
江瑕回过头来,环顾满室狼藉,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无奈说道:“哎,若湖不在,谁来帮我打理这团混乱啊。”
听到耳边传来男人的喃喃自语,黑惜凤一震,又似乎决定了什么,叫住了正往屋内走去的江瑕,“小虾,我也要回去了。”
“回去也好,你一个大小姐出门在外这么久,是该回去了。”江瑕停下脚步,看向黑惜凤,却没有太多的惊讶,就好像一早便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可知我这次回九秀,是要回去招亲的吗?”眼前这个平静的男人,让黑惜凤有些气恼,说出口的话也低沉了三分。
“那祝福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啊!”江瑕满眼笑意看着黑惜凤,暗红色的衣裙随风翻飞,屋里洒出的烛光是那样的昏暗,却也无损她的美丽娇艳,可这样的美人,他无法拥有。
“江瑕你!”
说出招亲的话,只是想要他开口留下自己。只要他开口,她可抛下一切,随他天高海阔!可是他却只是送上祝福而已,那她这一年多的坚持到底算什么?
愤恨的瞪了江瑕一眼,黑惜凤也不再多语,轻点脚力,飞身离开。
一旁的顾小纤还来不及多说什么,默默抬眼看看江瑕,又轻声叹了口气,跟随黑惜凤迅速淹没在黑夜里。
这一切江瑕都注视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痛苦与不易察觉的悲伤,“要保重啊,惜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