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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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十八斤年糕

去年。明朗的夏天。

我揣着怀旧的心情下到村里去。周伟安副镇长陪我同行。他是中山大学哲学系毕业生,下来横岗也快十年了。他在镇里负责过文教、计生、工业,现在又去抓农业。农村基层锤炼着多功能的人才。他而立之年,眉清目秀,性格敦厚,文静得像个少女。使我惊讶的是他对这里的情况非常熟悉,把感情全部倾注进里面去了。

车子从大理石矿厂出来,驶过了弯弯曲曲、颠颠簸簸的小路,转上了平整的水泥村公路,才又感到平坦的舒服。这里村村通水泥公路,畅通无阻。突然,前面绿翠翠的山坡上,出现一列白灰墙的高高的厂房,宛如一个新冒起的工业区。那拔地而起的高楼的壮观一下子把我牢牢地吸引住了。

“那是钟金娣的鸡场。”周伟安指着山坡上的厂房说。

我惊讶住了。

我脑海里闪过了那阴湿堂屋里的三板豆腐!

我确实感到了印象陈旧的悲哀。

进了大铁栅门,才看清楚厂房里两列梯叠式的,长长的铁丝鸡笼。笼外面一道道望不见尽头的饲料糟和清水糟。我沿着通道走去,眼前浮现出一片飘动的黄色云层。这是有生命的云彩啊!这里有六栋白灰色厂房,年产“三黄鸡”七万只。全部外销香港。年纯利达七八万元。

钟金娣不在。听说她在家里总管物业,当老板娘了。她到底有多少家当,这还是一个谜!

大铁栅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场长回来了。

车上走下来个高挑个儿的青年。白衬衣、牛仔裤,唇上留着两撇小髭胡,文质彬彬,带着点优皮士的风度。

“妈今早在家里。”小髭胡朝周副镇长说。

“你是阿基吗?”我望着他冲口而出。

他点了点头,诧异地望着我。

我一点也认不出来,他竟是当年蹬自行车,上深圳卖油豆腐的丑小鸭。现在当了年收入十万元的鸡场场长。大门口停着的那辆蓝色丰田人货车,是他近年买回来的。不要说自行车,连摩托车他也不坐了。他得看重时间效率,一轮鸡每拖延一天出栏就白吃掉六七百元饲料。这里农村,时间在不停地增值。像阿基这样的农民是看着手表的分秒针工作的。他们的运作机制已纳入社会运转着的齿轮系列里。

他领着我们巡视鸡场一周,看了小鸡和中鸡场,也看了育肥鸡场。井井有条,很有点科学化的模样。他很注意场地卫生和防治病工作。这无疑是成活率高低的一个根本措施。我想,中国农村蔓延了上千年的鸡瘟疫,只有走上科学的轨道之后,养鸡业才有可能兴旺发达起来。

他告诉我,鸡场纳入县养鸡公司的运作。县公司是大老板,给他们供应鸡苗、防治病技术和药物、饲料、包外销,一切按合同规定运作。一个电话公司就准时送货上门。他鸡场只负责饲养,严格按合同的规定喂养和防治病。到期出栏,多奖少罚。我看就是公司来料加工。他大可以专心饲养,不用担当市场风险。这种服务专业化,社会化的模式,无疑是发展生产,推广科技,扶持农民富裕的一种最佳的,可行的形式。

路上,周伟安给我说,这样规模的年产五万、七万、十万只的鸡场,只大康村就有四个。全镇已发展到二十多个了。

车子停在大康村口。

今非昔比,面目一新。我印象中的大康村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村边的那棵大树好像也挪了位置。我又一次感到印象陈旧的悲哀。

然而,记忆中的一片黄叶,却又情不自禁地在眼前浮动。

钟金娣仍旧住在老屋抱孙子。她发福了,一副老板奶奶的样子。她丈夫病重去世了。她一直守着寡。“唉,他等不及享几日开放清福。”她悲戚地叹了一口气。

她那栋漂亮新居在老屋背后的山坡上。村里在这儿开出了一大片土地建新村。规划得整整齐齐。旁边新辟的水泥村公路已通了车。四通八达。她领我到新居里坐。一座三层高的玻璃马赛克贴墙,琉璃瓦屋檐的洋楼,带个小院子。客厅宽阔明亮,充满着阳光。亮光下彩瓷砖地板显得分外洁净。屋里成套的家具电器齐全。漂亮的组合柜正中安放着个观音菩萨像,两旁是两株红色的电光烛。我看过了三层楼的每一个房间,间间都充满了阳光,再也闻不到半点儿湿霉的异味了。入屋的阳光已成为农村开放的象征!

她静静地拉着小孙女在坐着。一直等我看过了上下三层楼之后,才兴致地带我去看厨房。锅台,这对农妇来讲是无可比拟的极端重要。

厨房明亮宽阔,可摆得下两席酒。白瓷台上放着电饭煲,石油气炉。还砌有个方形的大柴草灶,传统式样,只是灶面贴上白瓷砖。眼前这新旧混杂的组合使我感到困惑。只见她脸上神色一亮,有点得意地告诉我:今年春节,合家团聚。她做母亲的亲手拌了二十八斤糯米粉,蒸了个浴盘大的年糕。灶火从早上八点一直烧到晚上八点,才蒸个透熟。我想,这个负荷是电饭煲、石油气炉所没法承受得起的。况且,农村还有大量的柴草呢!

我久久地凝望着堂屋里新潮的彩色电视机,落地音响,和观音娘娘神龛上的电子红烛光,香烟缭绕……

这些事大抵表现出才步上工业文明的紊乱。

我笑她当大老板了。她坦率地给我说,新居花去了二十多万元,让孩子们住。她啥事都不干了,退休嘛!除了那个当年卖油豆腐的小髭胡管的鸡场外,女儿办个猪场,还有个鸡场由小女儿管。通通算在一块儿的话,她家年收入十几二十万元。在香港的大儿子也回来经营养鸡业。鸡场投资也有他掏的钱。在河对岸做地盘工是卖命活。劳累得腰酸背痛。说啥也不如回家才是自己的归宿。

我想,她有福气。一家人团聚在一块,勤勤恳恳地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那失落了的东西……

周伟安看出了我对大康的感情,便又领我到村南看望廖惠仁去。他不在家。不用说是埋头鸡场里去了。

廖惠仁中年运转,养鸡发了迹。他向银行贷了两万元,办了个鸡场。鸡场设在村边的坡地上,座北朝南。年养鸡五万只。不简单,当年还清了贷款。他为人爽直豁达,同金娣一样有副热心肠,真心实意地扶持村人养鸡。不论是钱银、鸡苗、技术,有求必应,把手相教。上村十七户人家全都养起了鸡。有跟着他俩自办场的,也有几个人合伙的。规模有三万头的、五万头的,也有七万头的。全村户户都成了万元户了。在村里,他俩享有很高的威望。

这大抵是我们常说的农业家庭规模经营了。

这大抵是中国式的农村共同富裕之路了。

我异常高兴地看到了人的思想的净化。

我依依不舍地漫步在村巷里。我看到人们已注意农业的生态文明了。他们推着装满鸡粪的车去植果喂鱼。把自己所有的积存都投进种养业上去。中午成群结队地到镇上,听由农业大学主讲的技术课。鸡场里有药房。鱼塘里喷动着增氧机,塘水是那样地明净。果场里圈出了一片优选良种苗圃。各自都找着了自己的轨道和位置。科学养植,秩序井然。

我对周锦廷说,这不是农民商品投资意识的觉醒吗?

周锦廷坦然一笑。后来我才清楚,金娣、惠仁、乙堂等好些养鸡大户,在贷款时心里忐忑地跳,生怕背债。他们不约而同地去问周书记。周锦廷笑道:我不也给镇上贷了三千万块钱吗!我不怕你们还怕什么?一句话说得他们都笑了。

然而,这么一句话在当时确实颇够份量。人们认识了资本的增值,也相信经过用勤恳劳动运转的资本是可以增值的。

这不是中国农民的觉醒吗?

我同金娣步入她老屋背后的菜园。我的天,青菜品种不少,美国的西兰菜花都种上了。我有点触景伤情,提起了老屋的过去。那一阵日子确实够艰难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怅然地说:不也走过来了……

我想,人们走的这一段路竟是这么漫长。从半自然经济踏上商品经济这一步,走得也实在艰难漫长了。

回来路上,我陷入了沉思。

我虔诚地朝年轻的副镇长间道:这路,我们走过了多少日子,还得要走多少日子啊!

他默然地在思索。

对了,我确确实实地看见了她那阴湿湿的低矮的老屋,也步人过那漂亮宽敞的三层楼房。还有那盘二十八斤重的糯米粉年糕……

我看到了中国农村开放的新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