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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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2)

世界上最贵的床,由英国一家皇家用床制造厂出品,2013年3月已面向庶民开放订购,他们的床,床垫用卷曲的拉丁美洲马尾巴制造,填充物是蒙古山羊绒,上面用来覆盖的布料由2600公里长的真丝织成,每张床都会按照客户的个人要求,精确调整每一侧的软硬度。最后,还有皇家刺绣学院出场,为购买者把家族徽章绣在床上。造这样一张床,耗时700小时,价格是175000美元!

--如果女主人想躺在床上边吃冰淇淋边看电视,床垫大概会礼貌地发出提醒的电子音:主人,我可是价值175000美元的货色,你确定你舍得把糖汁滴在我身上吗?

躺在世界最贵的床上的人,会比躺在一张棕垫上的穷少年更快乐么?……物质的价格,往往和它能带来的快乐成反比。

有了两个人的床,广袤到无法想象。好像打开魔法衣橱的门,后面有一整个纳尼亚大陆。每次到床上去,像一回短途旅行。有供旅行阅读的书籍、食物、饮料、座椅、铺位、风景、旅伴、船长、救生船,以及船上的理查德帕克。一应俱全。

当然了,书籍、食物、座椅、铺位、风景、乐队、船长、救生船,理查德帕克,都由他来扮演。仰卧的时候,就像准备好了能张开手臂抱住世界,在虚无中建起巴比伦的空中园地,侧躺,则像是专注地看守。我像盲人阅读盲文书一样,靠手指辨识他皮肤上的句子,这是我每天的睡前故事。只有并肩躺在一处,才能最真切感觉到这些都是真的,这人是我的良人,我可恣意把玩,我拥有这里和那里,君临一切。

他不在的夜晚,我惧怕到床上去。没有他的床,就像没有水的海,没有树的山,没有花的园,没放牛奶的咖啡,没有梅西的巴萨,没安灯泡的房间,没养老虎的动物园。它被掏空了,变得乏味黯淡,不再是一片乐土,而是无声无息吮吸力量的魔法沼泽。呀呀,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我甚至不愿闭上眼,闭上眼睛就像松开手,坠入深渊。

……今夕何夕,绸缪束薪。郎呀,我与你眠过几多榻,共过几多枕?几度银照翠簟,风清月白可怜春。几度携手红罗帐,同看那星璀璨,夜深沉。

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拥有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床--可是哪有真正的拥有呢?

我将要分享你的每张床,直至我们共有一个墓床。

失眠

极恐惧失眠,感觉像别人集体到外星球度假,吃香喝辣,风流快活,我被一个人留在地球上。这个破地球啊!

黑洞洞的房间,一条细细的鼾声就在身后。我摆好了姿势,蜷成一团。睡眠头一个步骤是惺忪,花了两个小时,连惺忪的边儿都不沾。再过一个小时,还是看不到能去外星球的前景。光看脸和身子,外星人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其实大脑在敛眉闭目的脸皮和平静摆放的颅骨里面,控制不住地飞转。就像中病毒的电脑,屏幕上自动弹出很多文档,一个接一个:没回复的邮件,没写完的稿,没做好的事。光标不停地闪,自动往下打字。停不住地想,天哪,接下来该怎么写,怎么说,怎么纠正拖延了很久的错误……

一年前常失眠,今年还以为彻底好了。这是个从紧张到焦虑到更紧张更焦虑的死循环。试图把他弄醒,诉说:睡不着,怎么办。他迷迷糊糊说,数羊,可管用了,你想象一只一只小绵羊啊,往羊圈外跳……然后呢,然后没声音了。就像跟外星球通了一回信号不好的电话。要是反复抚摸身边这具暖和却没回应的肉体,会觉得他是中了离魂的巫术,或者像黑客帝国一样,魂儿赶到另一个空间去砍砍杀杀了……

也不知多久,多久,终于感到一团睡意,简直要涕零了。控制不住的狂奔之中,忽然撞到一堵棉花做的墙,所有狂乱的力气被温存地接住,包裹起来……油然,那团睡意降落在眼皮和鼻梁上,像麻醉药一样坚定地扩散,攻占了腠理、肌肤、膏肓。想象武侠电影里,窗户纸破了,一根小竹管,缓缓冒气,鸡鸣五鼓返魂香。唉,苦苦失眠之后再睡着,真舒服,紧绷得像冻住了的身子,一点点扁下来,软瘫下来了,融化成一颗一颗粒子了,渗到亲爱的老床单的经纬里了,那也不是床单,是飞毯,飘飘起飞,背着我赶到四季如春的外星球去……终于睡了半小时,晨光已把窗帘染白。

白天,他问--为什么不数羊?我以前睡不着就数羊,可管用了。

我试过,根本不管用,要数总需要脑子里有个画面吧:那羊到底是动物世界里的大角羚羊,还是小羊肖恩里面的黏土小羊,还是羊驼……羊跳出圈了,跑哪儿去了?牧羊犬是不是去追羊了?牧羊犬是边境牧羊犬还是德国牧羊犬?一想这些,脑袋就更没法平静了。

这样,你可以数C罗,好多好多C罗,一个一个走过去。

数哪种C罗?穿曼联队服的C罗,还是穿皇马队服的C罗,还是穿葡萄牙队服的C罗?再说,想到他就更心乱了,会想今年金球奖他拿不拿得着,世界杯预赛……

他细长的眼成了两个弯弯,好笑兼没辄地撇嘴。我没法说下去了。如果不是太爱胡思乱想就不会失眠,那么给正常人的法子也就根本施展不开,是不是这个道理?

晚上,睡觉之前他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困得厉害吗?要不陪你再聊一会儿?

结果我睡得很好,梦里照例有凶案,恋人私奔,恐怖分子……

翌日,他说,我也失眠了。

我实在忍不住,没心肝地笑出声来。你数羊啊,数羊不是很管用吗?

他说:只失眠了半小时,不过,数羊确实不管用,怎么回事呢?

我遂推荐我的药方:其实我小时也有一个法子,就是努力想象一个画面,一张桌子,桌上放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一块豆腐,然后跟自己说,我的脑子就像豆腐一样,白白的,嫩嫩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用这个肯定合适。

他摇头,不,我也想到新办法了,那就是,数自己的呼吸!一旦大脑觉得很无聊,它自己就会疲倦,想要睡觉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希望哪天,两个人都失眠的时候,可以比试一下,个人用个人的法子,看谁先睡着。不知道会不会像那个老笑话:老头子和老太太比赛谁先说话,谁先说话,谁就吃最后一块糕。比赛睡觉呢,比着比着,我总算睡着了,忽然被他摇醒,好啦,你赢了!于是后半夜谁也别睡了,走吧,咱起床吃糕去。

灵犀

灵犀,我觉得可以理解成--默契,或者,不约而同。

有一回,面对我一向仰慕的一位前辈,他年纪是我的两倍,但性格特别有趣可爱(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始终带着恭敬的脸色,听他跟另一位女前辈闲聊。不知怎么提到了“职业”这回事。他说,最枯燥的职业是什么?应该是开电梯的,每天坐在小铁盒子里,工作就是按几个键,多可怕!

另一个女前辈:这么说来,门卫和保安也很枯燥喽。

我忍不住插嘴说,不,开电梯的人枯燥,是因为他跟人的接触太短了,一点“视野”也没有,而且这种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做……

他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又说到最有意思的职业。大家提到了“冰淇淋试吃员”,“度假海滩体验员”,“地铁推手”。

那位前辈面露向往之色,说,我小时就特别羡慕交响乐团里面的一个人,他啊,手里拿着……

我激动了,心怦怦直跳,抢着说:三角铁!

他张大眼睛,对,没错,敲三角铁的那位!咦,你也这么想?哎呀,整场音乐会,他只需要在适当时候敲那么一两下……

我继续抢着说下去:……其余时间他都可以安然坐在乐团人员中间,悠闲自得地听着演奏,偶尔在心里挑剔一下首席提琴手的弓法……

他嘻嘻笑着,不断点头。我感慨说,我也从小就想干那个职业,因为看上去也不需要什么刻苦的专业训练。……

而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前辈还没弄明白我和他在说什么,茫然问,三角铁是什么?

后来,我沾沾自喜地把其归为“默契”。回来之后,我跟小薛说,你记得我跟你提过,我小时最想做的事是……他接下去说,在交响乐团里敲三角铁嘛,怎么了?

我:今天我发现原来还有另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我们达成了“灵犀一点通”!

--为此想起大学时同宿舍的女孩,她梦想的职业是去澳大利亚的森林,当护林员,因为这样就可以天天有机会抱树熊。但愿她也有一天在人群中听到另一个人说,哎呀我的理想是当布里斯班森林公园的护林员。

据说夫妻之间的默契,有到这种程度的:男人忽然想提起一个人,做苦思状,说,那个什么片子里那个什么演员来着……他太太毫不犹豫地替他说:《杀死比尔》,乌玛瑟曼。举座皆惊。

至于常见的“脑电波的影响”,我和他也常有:两个人走在一起,对方忽然说起自己脑子里正在想的事情。或者对方忽然哼起一首歌的前奏,竟然是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哼着的。有时那首“默契”的歌儿实在冷门,很久不听了,而他其实根本不会唱,不过一年前经常听我在烧饭晾衣服做体操时大声唱过,记得那么一点旋律。忍不住问,哎,你怎么会想起这首歌来?

他也很困惑,眨眨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调调一下子就冒出来,莫名其妙。

我说,根本不是莫名其妙,是因为我正在心里偷偷唱,发射出的脑电波影响到你了。

然而,如果特意做实验,面对面瞪大眼睛看着,让对方猜自己心里正在唱什么歌,又多半会失败,哪怕手拉住手,身体上有物理接触也不行。

可能“脑电波”这个东西就像六脉神剑一样。

有一次,城中暴雨,正是黄昏时候,我和满满一公交车下班的人被堵在城北,动弹不得。所有人都又恼怒又暴躁,雨在车外喧哗个不停,像苏格拉底的悍妻不停地从楼上往下泼水。我费力地从包里掏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发现手机严重电量不足,坚持不了几分钟了。这时,铃声忽然响了。接起来,他在那边说,你到哪儿了?

我把站名告诉他。他说,你倒车到我这儿来,咱们一起走回去吧,到我楼下打电话叫我。挂断电话,手机就自动关机了,不过再开一次机打个电话应该还能支持。

两个多小时之后,车子晃荡到了站,已经快九点了。雨仍下得十分凶狠。我从人群中挤出来跳进积水,三秒钟就湿透了。我想,超时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定等得很急。在大厦骑楼下面,拿出手机按开机键,等着。

就在机器刚醒过来的时候,铃声竟然恰好响起来。我问,你刚才打过很多次了?

没打过啊,这是第一次,我也在忙。你到了?

我只答了一句“我在你楼下”,手机就黑掉了,像临终的病人耗完了强心针的药力,彻底安息似的。

一边呵手一边想,还真是有默契啊,难道脑电波在潮湿天气格外有效力?……某人昏迷多天,回光返照只有那几秒钟,而爱人刚好在那一刻及时赶到床边,成功说出了最后一次“我爱你”。大概就像这么凑巧。虽然不过是打电话相约一起回家这么点小事,但人生如此平淡,不妨把这也算是小小的奇迹吧。

雨停之后,我和他慢慢走回家。积水约有几厘米深,因为舍不得让新球鞋多泡水,还把鞋袜都除了,赤着脚走。开始很有意思,走出十步就痛死了。

洗澡

身为洗澡的狂热爱好者,我认为现代科技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就是让人们能够在室内随时洗到热水澡。从几本关于卫浴史的书中,可得知这么一些关于洗澡的事:

公元1世纪,罗马人就修建了温泉浴场。

中世纪时,沐浴曾被认为是浮华、轻薄的。国王每三星期洗一次澡,可以想象他的臣民洗澡的频率。但是在中世纪的奸情中(大概是根据传说、故事以及案件记录),一对情人的夜晚往往以共同沐浴开始。

沐浴中的裸体,是在水中回复自身,但对身体的关注隐含了欲望的自觉,因此在基督教文化的早期传统中,沐浴不受鼓励。一位虔诚的修道士避免与水的任何接触,以此表现他对欲望的坚拒。他宣称,为了吓跑一位爱上他的狂热女子,他不惜自暴其丑,展示满是虱子跳蚤的身体。某位圣洁的修女称,洗浴意味着把脚润湿就为止了,即便如此,还得有人尽力说服她。雷格那尔德主教也为他的身体没有接触过水而感到骄傲。

处女们被警示不要与水接触。她们会因此注意到自己裸露的身体,并因此对她们的灵魂产生危害。如果她们不顾劝告还是执意要沐浴,那么就尽可能地在黑暗的夜晚,并在窗户紧闭的屋内进行。

16世纪时,欧洲人普遍相信洗温泉浴能治病。在那之后几个世纪,洗澡都以一种治疗方式存在于市民生活中。任何人如果不是为了治病而洗澡,都会让人觉得怪异。

1801年,一位医生这样写道:“大部分伦敦居民每天清洗手和脸,但年复一年地忽视清洗他们的身体。”神志正常的人都恐惧洗澡,大家公认,经常洗澡会患上风湿病和肺病,病人洗澡则会加重病情。

有一位科贝特先生,被认为是“危险的、卫生方面的激进者”,他写了一本《恋人须知》,书中说:“洁净是(爱情)最重要的调料。至今还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任何男人会将心中那份持久、真诚、炽热的爱情洒向一个肮脏的伴侣。”他建议热恋中的男人注意查看情人的耳朵背后--这位绅士可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他大概鼻子特别灵,这个灵敏的鼻子肯定让他在那个“洗澡危险”的时代受了不少罪。一位公爵的意见刚好与他相反,称汗水让男人保持洁净。另一位诺福克十一世公爵痛恨水,他的家人只能趁他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时候,用担架把他抬去擦身。

183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时,白金汉宫里(竟然!)没有浴盆。她不得不申请一些“卫浴”经费。

法国爱丽舍宫中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浴室,是专为拿破仑修建的,据说皇帝陛下每天要用极热的水洗一次澡,而英国人惠灵顿每天洗冷水浴,有历史学家评价说,热水浴损害了精力(你们真说得出口啊!),这可能就是拿破仑在滑铁卢败给惠灵顿的原因。

有统计学家称,即使在今天的伦敦,仍有五分之一的人从不洗澡。

……

“洗”是种仪式。在宗教、武士制度和法术中,沐浴和清洗都具有特殊意义,与保持洁净健康没有关系。在很多传说中,窥浴都是故事引子,比如《圣经》中苏珊娜与士师长老、董永与七仙女,画家们也最喜欢画这种故事。

在仪式之外,洗澡是最私密的事务之一。不过有些人也不这么认为。我念中学时住校,澡堂只有周二、周四两天开放,学校大概是这么想的:周末你们过来时,应该洗干净了吧,那周一就可以不用洗。周二洗一洗,周三就不用洗。周四洗干净,周五晚上不就回家了嘛。但体育课偏偏安排在周三,腋下后腰都是汗,不洗一洗实在难过。几个胆大的女孩,就到宿舍走廊的开水间里,脱光衣服,用洗脸盆接水擦身子。那几人是年级里身段发育得最好的,****已经非常发达了,平时就乐于展示身材,追求她们的男孩也最多。前来洗脸漱口的人们无不觉得怪异尴尬,都闷头皱眉,不敢多看,她们倒浑若无事。

在大学的公共浴室里,也有一批身材姣好、肤色白腻的姑娘,洗完了也不着急穿衣服,把脚轮流蹬在长椅上,缓缓往腿上、身上抹润肤乳,再穿上昂贵的蕾丝内衣,有种表演似的骄矜和傲慢。她们经常在辩论会、新年晚会和选修课上抛头露面,是明星人物。其余的人,尤其是身材糟糕的姑娘,急匆匆穿上从家乡带来的、土气的秋衣秋裤,在她们背后偷偷抛去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