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是与水和星同行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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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石榴和琴弦的园子里(1)

我观看你手造的苍穹,和你安放的星辰月亮。

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松树为椽,以香柏树为房屋栋梁。

笨问题

人总忍不住要问点笨问题,像问登山者为什么要去登山。好在大部分笨问题,只要不是“何不食肉糜”,“为什么不吃蛋糕”这种,都能引出来聪明答案,比如:因为山在那里呀。

--要是问题太聪明,答案就被问没了,比如《天问》,比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小时头一次读到亚历山大和木桶里的第欧根尼斯的故事,光看问题就知皇上要糟糕:“请问你需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这是金鱼对老渔夫、仙人对穷光蛋说的话啊,哪能拿来羞辱圣哲,圣哲又怎么肯把物质上的匮乏认作匮乏。果然,第欧根尼斯没有错过万古流芳的机会:我要你闪到一边去,别挡住我的阳光。

亚历山大不是俗人,可惜难免失口,成了人家不朽声名的垫脚石。

在很多或真或假的故事里,女人,尤其是有钱的女人,总是孜孜不倦地生产笨问题。法拉第发现电磁感应,向众人演示,一位贵妇人问,您这个发明有什么用?法拉第反驳说,刚出生的小孩又有什么用?

另一贵妇人,到印象派画家的画室去参观(我忘记是哪个画家了),看到比例严重失调的画作,问:画家先生,这个女人的手臂是不是太长了?画家说:夫人,这不是一个女人,这是一幅画。

--再附送一个“贵妇人故事”,是钱锺书讲的。一位贵妇对画家惠斯勒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我只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惠斯勒答道:亲爱的太太,在这一点上您的所见和野兽相同。

--总之,大家有一种印象,女人总是蠢的,越有钱越蠢,科学、艺术与宇宙的奥秘,对她们来说如同油在水上。脏水尽管往她们身上泼即可。

法国作家热拉尔·马瑟在他的书里描写了一个“影子博物馆”和“猫学院”。他形容自己的文字是“呓语”,可见其风格。把马瑟作品译介到中国的译者先生到巴黎去旅行,见到了马瑟,并进入了他的书房,“书房很大,一个长厅,空空旷旷的,只在紧里面摆了一张书案,是他写作的地方。一走进去,有一种要‘升堂问案’的感觉。”

这种书房真让人神往,有宽绰的空间,想象力才能来回游动。要命的是,译者先生好像被书房的神秘摄住,提出了两个见习记者水平的笨问题。第一个:马瑟先生,您写到一个“影子博物馆”,它真在布拉格吗?我查了很多资料都没找到。马瑟的回答可想而知:这纯粹是我想象中的旅行,你信以为真了,这正是我要给读者创造的印象,看来我成功了。

第二个问题:《猫学院》这篇文章,您到底想传达什么样的信息?马瑟(“有点惊奇会问这样的问题”):没什么特别的,这些都是“量身定制的幻想”。

看到这里,拍案叫笨。

小薛也常会提些笨问题,像这部电影到底想表达什么?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蒙德里安的画凭什么值那么多钱?约瑟芬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玫瑰花?……每当这时,我就倍感秀才遇见兵。他是我的“贵妇人”。

据说他中学时候厌恶文言文,曾趋前问其师曰:古文者,今已废矣,无用,为何要学?老师瞠目良久,答道:因为高考要考。

还有种问题,笨是笨一点,笨得隽永,千年万载都有人问来问去。比如“花强妾貌强”,“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爱我有几分”。这种问题其实不该问,它们的答案是通过眉毛、眼皮、眼珠、睫毛、泪腺、鼻尖、嘴角、声带等器官的种种动作来告知的。不过如果早有成竹在胸,或是才华横溢,答案可以非常精致,如“月亮代表我的心”。

村上春树有一个微型小说《关于夜半汽笛或故事的效用》,以这个问题引领:女孩问男孩,你爱我爱到什么程度?

被问的少年说,到半夜汽笛那个程度。

然后他讲述某次在深夜中醒来的孤单痛苦,因听到远方火车的汽笛慢慢缓解,对他来说,女孩就是汽笛一样解救他于窒息的事物。

这真是又飘忽,又漂亮的答案!

看完这个故事,我也暗暗草拟了一篇说辞,预备等小薛问我“你爱我爱到什么程度”的时候,像魔术师空手变鲜花白鸽一样,“刷”地亮出来。哈,他不晓得会有多惊喜。

好几回月夕花朝,脉脉相对,我都以为他要问了!……他肯定会问的!……天哪,今夜的春风这么温和,简直太适合说出我那篇答话了……

可是,那个每天都会问几个笨问题的人,居然至今不曾问过那个最经典、最常见的笨问题!

花前月下

其实快乐总是小的,紧的,一闪一闪的。

--木心

晚上散步回来的路上,跟他说,紫薇树是怕痒的,又叫“怕痒树”,据说挠一挠,会动。

他不信:你净骗我。又说,回家路上就有紫薇树,去挠给我看。树要不动,挠你。

路过的第一棵,位于某大厦花池子里,入口有保安把守。保安并不弹筝,只专心挖鼻。我说,如果跟保安讲,请放我进去挠一挠你家紫薇树,看它动是不动,保安会如何?……

第二棵在路边栏杆里。瞅四下无人时,腾身跳进去。树比我高,粉紫花瓣木耳边,像随手揉皱的纸团,天生一股没韵致的小妾相。先亮出手爪,抖一抖,示意我要出手了客官仔细观瞧。

慢慢在树干上一抓,指甲咝咝划下来。

树梢似乎真的微晃。睡着的人被扰到,迷糊地略一转侧。

你看,动了没有?

……风,刚才有风!

再抓痒似的“抚摸”两下。哗啦啦,树仿佛又动了动,然而,还是有风啊。

手扶树枝站着,忽然走神了,回头看时,他背着路灯光,叉手而立,笑微微的。

又一个夜。睡前在黑暗里说话,忽见到帘子下头有块白。道:是对面建筑工地开灯赶工吗?

答:去看看。

摸黑下床,拉帘子,踏进阳台,开窗,跟一盘明煌巨大的满月打了照面。

原来满地是月光。

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这么近……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皎皎孤月轮,相见不相识。亲爱的老月,威皇起来了。

伊像是个远方的客,冷冷凝睇。从安徒生没有画的画册里升起,把头脸转过来,探到窗外。

整片天空低垂下来,舞蹈人形似的云也谢幕了。楼宇都噤声。月色峥嵘。月不是月,是冰河,是宝刀。河上波光,冰上寒光,刀上莹光,为死亡的千岁明辨分毫。

碧澄澄,青惨惨,寒冽冽。

好像破釜沉舟之后,波光刀光扑面而来。正大敌当前,生死攸关,再调息一刻,就要并肩闯过去了。

……又看向他。像是个陶人,浑身贴了银箔,不知打哪儿泅渡而来,月下相逢,闻琴解佩。

忍不住紧紧抱住,一吻。

说:谢啦。

《水浒》,“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信步自回下处来”。金圣叹批: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

逢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独享是很难过的,花月也会失色,因此雪夜需访戴,因此月色入户时候,苏轼念无与乐者,到承天寺寻张怀民。

如已有一人在身边(且是知情识趣的良人),令不至孤零伤怀,那真要好好道一声:谢啦!

下雨,如老友来访。

云晓得天,不了解地。河行遍了地,没见识过天。雨上天入地,见闻最广。亿万只晶莹的触手,从高广的云深处伸出来,抚触大地。雨让普通的事变得神妙。汪曾祺说李贺的诗是在黑底子上作画,雨负责的就是把世界涂成个黑底子,什么情绪都显得鲜艳。风雨凄凄,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没有前面的凄凄,后面喜的味道就没那么甜。平常的日子大多记不太清,最终记得的都是雨天。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暮年听雨僧庐下,一辈子,三场雨就说完了。

一下雨,你就兴致高昂地说,走,走,出去看下雨!

为什么喜欢雨?

你答,因为雨有趣啊。不下雨,多么枯燥乏味。

趣自何来?我试着从你的角度想。下雨了,像节目开演,虽然整场也就一台大合唱。最开始,雨点先是试探着落,噼,啪,噼,啪,像打电话最先几句:Hey,hello?是我,我啊。像主持人调试话筒,喂,喂喂。平时缄默的老天,这时压低声音开腔了,一开腔就容易收不住,遂萧索淅沥,继而哗啦啦啦啦。伞则是玩耍用的道具,让人跟雨捉迷藏。雨扑到伞顶,什么也没抓中,从伞边溜下来时,这才看到人,一边往下掉一边抓紧说,嘿,原来你在这儿。隔岸观火,隔伞观雨,居安思危,人在雨中又不在雨中,世界都湿乎乎的,伞下自成一个干燥空间。每颗雨滴是一发子弹,雨像一种温存的、并不伤人的危险,站在险境边缘,可带着敬意摸一摸那凛冽,浅尝辄止。

(好,我承认雨确实有趣--那也是为你。)

两人同行久了,单人伞嫌挤,买了一把巨大的双人伞。伞柄粗壮如老芹菜杆,撑起来有一个大圆桌桌面那么大,走在雨里像移动的小凉亭,又像无形城堡,敌军万箭齐发,都不能近身。

或者春雨忽然飞起王士祯的诗: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

雨轻得像马上要融化在空气里。没带伞,头发也并不湿,只是渐渐潮黏,头皮上感到凉意。小雨里的树、草、花,都特别好看,枝叶低垂,像在做梦,时而微颤,如婴儿闭目吮乳时唇角抿动。

雨天,在窗口等你回来,没一会儿就忘了是在等,专心看雨。看得正呆,见一人持伞刺穿雨幕而来,模糊里有个轮廓,像从雾烟里走出,珠箔飘灯,遥遥一笑。一瞬间叹道,这人笑得真温柔,真好看……这才认出。雨幕被刺破的瞬间,又自己缝补起来。

每个城,每个季节,雨的体嗅都不同。深秋的雨已有了雪气,投在一个小城的客栈,早早并肩在雨声里躺下。忽听到几声梆子,叫卖声,米酒,米酒嘞……商量犹豫要不要披衣买酒的当儿,叫卖声已远了。远处时时听见轻雷。

离开你暂住沿海城市,某日,台风来了,挟惊涛拍岸之势,暴雨如倾,几棵细弱的道旁树竟被连根拔起。人都站在阳台上看雨,惊叹。我想,如果你在,会不会也要出去顶着台风走一遭?下雨的时候独处,凄凉甚。朱生豪情书:昨夜一夜我都在听着雨声中度过,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夜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夜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可是这雨好像永远下不住似的,夜好像永远也过不完似的,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灵魂上……

我自己有一把小伞,伞面做成微黄的旧报纸模样,平时几乎不开,只是像防狼器一样以“就怕万一”的原则放在包里。在巴黎公墓,遇雨,两人仅有这一片巴掌大的小伞,这时才发现那伞薄得像报纸,实在难堪大用。好多墓上都有微缩教堂似的小建筑,尖顶彩窗,里面供奉耶稣十字架,有门,都虚掩着。一对洋青年钻进去搂抱着避雨。我说,咱们也找一间,避一会儿。

你坚持不去,宁愿淋着。说,那下面有棺椁的呀,踩在别人头上,多不敬……最后还是听你的,尊重亡者,淋雨离开。

我本来怕雨。因为小时家住平房,盛夏,雨持续两小时以上,屋里就要浸水了;又怕冷;又怕弄湿鞋,而无论怎么像偷珠宝的女盗一样小心地左跳右闪,躲开大小水坑的机关陷阱,最后鞋仍要神奇地湿掉。此际总想到美军到越南打仗时,老兵对新兵的忠告:一定要随身多备一双干袜子。

但是,你喜欢……

所以我也慢慢敢于打开门,让雨水飞进来,跑进来,手拉着手,踮着它们伶俐的、光滑的脚尖。春雨微腥,是各种植物奋力萌发的腥,近似荷尔蒙旺盛的少年身上的味道。夏雨像酒,淋雨犹如痛饮,不久辄醺然。秋雨生寒,像某高傲人儿冰冷的手指,与他把臂同行,款款倾谈,便知他内里别有深情。

这些雨,都是你引荐给我,是你送我的,是你的雨,因此他们美不胜收。

雨是你的友人,你不在,他们时或前来,陪我絮语,倚熟卖熟地,把心思一一说破。

床的大陆

第一张床是草草拼接成的,我抱着被子枕头,搬进他的房间,从此结束独眠生涯。他的单人床由房东提供,简陋得很,其实只是个木头架,再搭上几根宽木条,铺上竹席和褥子。为了承载一个新来客,他把竹席向侧方向抽出一截,褥子也随之拉宽。单人床就此变成1.5米宽。幸好都不胖,他仰睡,我侧睡,尽力向他那边挤一挤,能感觉到靠竹席力量支撑的那一方因底下缺乏支撑,颤巍巍的。

只要有床,我的目的就是与他躺在一起,中间不要有任何障碍。入睡的时候,身体一定要互相挨着,醒来要一伸手就碰到他。

天长日久,我能够在任何一张床上与他躺在一起,甚至是长途火车的卧铺铺位。那铺真够窄了,但我仍能够绷直身子,在壁板和他仰卧的身体之间,侧着身,保持彻底的扁、薄。

这时,我想象自己是被塞进纸盒里的一沓信,被插入满满当当书架的一本书,被放进贴胸口袋里的一片树叶,或是堆得高高的蔬菜筐里一枚扁豆。乘务员来查票,皱眉:有票吗?有票回自己铺去!我诺诺连声,爬到上铺去--买一个上铺一个下铺,下铺总是要给他睡,因为他身架高,折叠到上面小小空间,太过痛苦,我更乐于踮着脚尖蹭蹭两下爬上去,表演矫健身手,然后俯瞰众生。他在黑影里仰望我,能看到微弱的光闪烁在瞳孔中。

梁实秋与新婚妻子程氏乘火车,铺位是分开的。车走走停停,一停他就去看她。程氏早晨醒来后,对面的女士说,你们一定是新婚,瞧你先生,一夜工夫跑来看你十多趟。

在各处睡眠,床总是比他的身子短,要在床脚搁一只凳子,用毛巾、枕巾或薄被子垫起来。另一个不得不经常做的努力,是把两张单人床合并成双人床,或是把两张床推到一起,用被子铺垫,弥合中间的缝隙。泰国一间非常好的酒店,临海,双人间,兽爪形状四脚的浴缸。然而他们的床居然不是双人床!只安排两张单人床挨在一起,每张床四周,像护城的高墙一样,安装了一圈微微高起的木板。为之束手。若是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妇,难道让他们分床睡吗?这酒店实在不通人情。我郁郁不乐,先是提议在地上打地铺,然后又想用老法子,拿被褥覆盖木墙,最后说要不要放弃其中一张,仍挤单人床?……他百般劝阻,说,不过三四个夜晚,忍忍吧,房钱花了这么多,只享用一张床,实在浪费。那几天一到晚上要分床睡,就像要暂作别离一样。对我来说,这不啻小小的惩罚。

在某城的青年旅社,得到最后一个房间,位于楼顶。屋顶是倾斜的,挖开一块方形的天窗。窗帘可以横着拉开。到睡觉时才明白这个天窗的好处。将近午夜的时候,关灯,躺下,打开天窗帘子,猛然发现月就清清楚楚地在头顶。天高月小。月小得只剩一粒,也不是白玉盘,也不是黄金币。更像天帝妻子浓黑长发中佩着的珍珠。或是个值班员,在所有仙人都睡着的时候,看守天空。月光从天窗洒下,像给床罩了纱帐。它像是要发什么命令,或是说一些寂寥和玄妙的话。但话音损失在漫长的光年之中,到达耳边的时候,只剩下比寂静更静的声波。

那是我睡过的最神奇的一张床。

在网上订旅店,有些会有床的选项,Twin Size,Double Size,Queen Size,King Size和California King Size。电影《Yossi & Jagger》(《我的军中情人》)里,士兵Jagger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同性爱人Yossi一起享用一张King Size的大床。在我眼里,那就像短时出租一个国家,一片海域,一架飞机,一艘游艇,您打算租带野生动物公园的大岛屿、小型喷气式飞机,还是直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