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人们注意到,就连一丁点儿快乐的获得,都是想象力的结果。要不然,哪怕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为了获得它们,都会花费我们太多的劳苦,甚至钱财。别人的建议能使我们少费周折,可是这些建议是以一种傲慢的态度恩赐于我们的,俨然我们真的非拥有它们不可。一个以臭鱼为食人的,当别人捏着鼻子跑得远远时,他会津津有味地品尝它,视之为佳肴珍味。这盘臭鱼对于他来说,好吃得就像是刚抓上岸般新鲜。反之,如果你邀请某人吃一盘鲜嫩无比的鱼,而他恰好吃得太多、粒米难进,他就宁肯坐下来,手指伸进牙缝时里,剔来剔去,品尝指头的兴趣超过品尝鲜鱼。一位其丑无比、臭名远扬的女人如果他的丈夫除了认为她美若天仙之外什么也不会想,那么,对于这位丈夫来说,她就是一切,她就真的美若天仙。谁如果从来没有一张简陋而肮脏的网,却又喜欢简陋肮脏,他就会设想这张网是由老式流苏或者现代锯齿形饰边织成的。他会为有这样一张网而感到骄傲,仿佛这张网是他亲手织成的。我认识一位朋友,他给了她的新娘几块人造的钻石,并使她相信这是几块真正的宝石,花去他足够买一个王冠的钱。这位可怜的女人,被蒙在鼓里,兴高采烈地在一堆鹅卵石和花花绿绿的石头间挑来挑去,真的以为这是许多天然红宝石和钻石。狡猾的丈夫省了一大笔钱,却还使得妻子高兴极了,仿佛他真地为之花了这么多钱似的。一个人住在黑暗的地狱里,能够用他柏拉图式的头脑在观念中考察整个世界;另一个人站在开阔的地上,把宇宙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之间难道有什么分别?如果一个卢奇恩乞丐梦见自己成了一位王子,而且长眠不醒,那么他那想象的王国,就会像真正的王国一样宏伟。因而,一位真正快乐的人与一位想象自己快乐的人,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分别的。或者,假如真的有分别的话,愚人才是更好的一方呢!首先,他的快乐来得容易,他为之付出的不过一个念头而已。其次,他会有更多的快乐伙伴和追随者:因为好处不告诉别人,就不会有惬意的乐趣;不能与和自己境况相似的人一比高低,这样的人生也是不值得羡慕的。而这,对于聪明人来说,却是难得的运气,因为他们出生得太少,像不死鸟一样,一个时代才出一人。实际上,古希腊人在我们狭窄的国土里,屈指算来也只不过是出了七个而已。但我想,假如他们在一个更大得多的范围里重新把数目加一次,恐怕找不出半个来,甚至,连三分之一也不行。
再说,在酒神巴克斯的诸多优点当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他把心中的烦恼和忧愁淹没在酒里。烦恼和忧愁一点不假,然而只是瞬间而已;一段小憩之后,我们的头脑稍微平静,于是,它们全都烟消云散了。难道有什么法子比我这儿说的还能持久耐用?在存在的持续痛苦中,我开怀畅饮,我用放纵,我用狂欢,我用一切过度的享乐,永恒地勾引我的心灵。
说句题外话。我是如此率直,如此慷慨,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得不到我的恩惠。别的神灵却不这样,他们只把自己的礼物小心翼翼地送给自己选中的人:巴克斯没想到,每一寸土壤,都可以生长出同样多汁的葡萄;维纳斯没有给所有的人以同样多的美丽;墨丘里只给了少数人雄辩的决窍;海格立斯没有给所有的人同样的财富标准;朱庇特只注定极少数人天生是国王;玛尔斯在战场上从来把彻底的胜利只给予一方军队,不仅如此,他还常常使双方军队都成为战败者;阿波罗没有满足每一个向他请求神喻的人的要求;朱庇特常常奏响雷声;菲巴斯有时用他的长矛向人间散布瘟疫或传染病;尼普顿吞没的东西多于他所奉送的;更别提这些神中的小朱庇特们、普路托们、埃特、邪恶之神,以及别的妖魔鬼怪了,他们中间,神灵多于刽子手,人类只是为了抗议他们造成的伤害才不得不祭拜他们。我说别提他们,就是说我才是高贵的、强大的女神,我的宽大,就像我的能力一样巨大无边。我施予一切求我的人;我从不面带阴沉,从不失去幽默,甚至从不对于那些在祭拜我时不拘细节的人要求什么赎罪和弥补;哪怕是对那些从我身边走过,去向别的神表示虔诚,却对我视若无睹、冷若冰霜的凡人,我也从不兴风作浪、暴跳如雷。相反,所有其他的神都是那么细心,那么严酷,你偷偷摸摸地取悦他们,往往危险万分,你公开地向他们表示蔑视,倒会安然无恙。这样一来,你或者变得吹毛求疵、死气沉沉,或者只有对他们避而远之,从来不敢与他们过分亲近。
可是,却没有人——我是指你们——为我建一座祭坛,也没有人为我这愚人奉献任何庙宇。正如我曾经说过的那样,我赞美,赞美这世界如此冷冰冰。我的脾气是如此地好,我毫不在意,而且还会原谅这种表面的羞辱,虽然这种不必要的羞辱确实值得记取。因为,当普天下的人都给了我更加令人愉快的报答时,我又何必还要求什么乳香呀、蛋糕呀、羊呀、猪呀,等等之类的祭品?我所得的报答,是所有的神灵公认为功效无比的,这种报答就是:人们习得了我为人处事的风格。因而,我一点也不羡慕黛安娜,虽然她的祭坛沾满了人类的血液。我认为,我是一个受到最虔诚崇拜的神灵。我的可敬的崇拜者们,在他们的日常风俗中,处处模仿着我的行为,踏着我的足迹,在他们的原初生活中显露着我的踪影。确实,在基督教徒当中,这种虔诚的奉献并不如本来应该有的那样多:因为,有几个狂热的信徒曾经给予圣母玛利亚的崇敬比他给予圣母玛利亚祭坛的香火更多呢?而在构成最真正的神圣崇拜的行为模仿方面,又有几个人曾经追随了她的无暇的纯洁、谦逊,以及其他的为人处事的品格呢?而且,我干吗要求一座庙宇呢?世界就是一首不停的圣歌,它整个奉献给我,我为了它,它也为了我。我也不希望我的崇拜者们在地球不想让人居住的地方居留。至于我的崇拜方式,我不会愚蠢得如此不可救药,以致于连委托别人都可以向我祈祷。我不会把自己的荣耀间接地给予那些毫无意义的肖像和图片,这些东西眨眼间就会把宗教的真正目的搞得一团糟,因为许多粗心大意的祈祷者,往往分不清事物本身和事物所指的目的。同样的尊敬在同样的时间,只能以一种更加合理的方式向我表示,因为对于我来说,世上的雕像太多了,仿佛这个世上全是行尸走肉。每个人,哪怕是极不情愿地,也都背负着我的肖像——也就是我的福音——龇牙咧嘴,这也是我所不情愿的。所以,别的神灵面子上再荣耀和辉煌,我也从不嫉妒,我是不会受这种嫉妒的诱惑的。这些神灵,他们在日出之时,或者在日出之处受到崇敬,例如菲巴斯在罗狄斯,维纳斯在她的放荡的小岛,朱诺在她的埃耳戈斯,密涅瓦在雅典,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尼普顿在塔伦腾,普里阿普斯在拉姆瑟库姆。而我,我的名声在哪里,崇敬也就到哪里。整个世界都是我的祭坛,最名贵的熏香和牺牲品到处都向我供奉。
然而我也担心,我说这些是否自信得有点过分。还是让我们就近看一看人们的生活方式吧。在这儿,你们将会更加清楚地看到,在每个地方,我都是那么地慷慨,人们对我的崇拜和尊敬也是那么地虔诚,不管是最高贵的人,还是最卑贱的人,都是如此。当然,要把所有的具体事实都摆出来,这会太单调乏味。我将只是一般性地提一些最值得一提的事,依靠推理,你们能够轻易地作出判断。再说,我干吗要一个一个地叙说人类的平民大众,这些毫无疑问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人?他们为了表示自己的奴才地位,穿着我这种老掉牙的侍从服,或者更新一点的特制的愚人款式——对于那千万个老爷来说,这种主题肯定不会令人激动。对于这千万个老爷们,我必须再增加更多的话题,以便嘲笑他们,使我的嘲笑与他们对别人的嘲笑一样持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