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西蒙娜·薇依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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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只天鹅(2)

西蒙娜读的文本不是世界,而是世界的意义。对芸芸众生来说,亚历山大是一个伟大的将军,率领着雄踞世界之上的军队;就像威廉·巴特勒·叶芝的野天鹅一样,“无论漫游到何处,始终伴随着激情或征服”。但凡见到他们的人,无不感到心灵的颤抖,无不受到感动,就像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所说:“我心暗自为风鹰颤抖——高高飞起,翱翔的大师!”羽翅的诱惑难以抵御,平凡中现出伟大,与政治权势和军事力量紧密地结盟——除非像薇依说的,“我们感知的伟大与驱动希特勒整个人生的伟大别无二致”。然而,西蒙娜眼里还存在着某种不同的事物,更美,更危险:一个隐秘的圣徒,一颗隐藏着的真实的心。只要正确观察便可发现,飞行的“每个圣徒”通过落下而飞升。然后,只有然后,就像霍普金斯的结论所说,“苍穹、骄视、振羽,飞扬!……爆发的激情……重复过亿万遍的更可爱,更危险”。“就像每一个圣徒”,亚历山大泼掉了有可能“使他与人类苦难分离的水”。于是相比于率领那支征服大军的亚历山大,他成了“重复过亿万遍的更可爱,(对世界主宰而言)更危险的”亚历山大。

这篇论文给阿兰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是他一个人不代表整个预科学校,并不是所有老师都认为她这篇论文好。她忽视历史,对此,阿兰予以嘲笑,而主考老师表示不满:“一个聪明的年轻女孩,如此张扬地自视高于历史。”历史报复了。因为历史课分数不够,她没有被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录取。她还得在预科班再学一年。她哥哥在此只花了一年,她要花三年。战斗开始了。她撤到了乡下去学习,修复疗伤。1928年春天,她被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录取了,成绩排名第一。排名第二的是另一个注定要伟大的西蒙娜,西蒙娜·德·波伏娃。

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学习更高深,但薇依的思想早在预科班师从阿兰时就已铸成,铸造用的铁砧是柏拉图。也是在预科班,她努力克服自己的笨拙,那双笨拙得不寻常的小手让她吃足了苦头。她参加了“妇女运动俱乐部”的第一支女子橄榄球队(别说上帝没有幽默感),泥泞和擦伤都难不住她;但是由于她打得不好,而导致了球队失败时,她不能不沮丧了,她成了自己球队的威胁。后来她在工厂当计件工时,因为笨手笨脚,常常被割伤和烫伤,她一受伤,她的同事的收入就得受影响了。在西班牙参加反佛朗哥的战争时,她坚持要有一支步枪,但她的手太笨,所以手中的枪对战友构成的威胁甚至大于对战壕对面的敌人。不过,在农场摘葡萄时,她抛开手套,任凭娇嫩的双手备受折磨,终究凭借顽强的毅力没有拖其他人的后腿。大家都奇怪,不知为何摘葡萄的进度没有因为西蒙娜降下来。然而,无论经历了什么,她从未放弃过对工作的神秘主义信仰。她与文森特·梵高有着同样的看法,工人的手就是上帝的手。梵高临摹的米勒的《播种者》也完全可能激励过薇依。她像梵高一样有过一个小故事,只是她的情况有所不同:手背被烟头烫伤了,什么原因她不愿解释。梵高也转向了上帝,去了比利时一个贫穷煤矿做传教士,而且还刻意选择睡在小棚屋的稻草上。换了薇依也会这么做。他对妓女尤为怜悯,薇依也同情她们。与文森特不同的是,她不会与妓女同居,而是着工装裤,一身男人打扮,陪着朋友去妓院——那次两人差点丢了命。

人们常说,上帝隐于细节之中。在薇依看来,上帝就在葡萄园——紧贴大地母亲。梵高也持同样看法。确实,梵高的农民与他们耕种的土地浑然一体,很难区分,在他早期作品中尤其如此。他那幅著名的《吃马铃薯的人》(De Aardappeleters),似乎具有魔力,在魔力之下,农民身上仿佛具有与桌上同样多的马铃薯(aardappel,大地的苹果)。薇依的魔力也一样,转换之力来自劳动。她的“价值的劳动理论”,也像梵高的理论,更多来自圣奥古斯丁,而不是卡尔·马克思。然而,与马克思一样,她开始相信这正是资本主义和工业社会的罪孽之一,它不仅将工人与他们的产品隔离开来,更重要的是,剥夺了工人行为的内在价值和尊严……因为,正是“工作……给人创造了尊重和平等”。对马克思和薇依两人来说,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对立是现代世界的巨大谎言之一。雅克·卡波德写道,“从心底来说,西蒙娜·薇依渴望为消除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有辱人格的差别而努力”,而且这一差别不仅仅有辱人格,还是对认识论上的一道鸿沟所抱的幻觉。她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时写下了这样的看法(大家无不为之惊奇),“甚至看到空间时,就意味着抓住了工作的原材料……几何,也许就像所有思想一样,是劳动的刚毅品质的女儿”。在工作中,不仅个人实现了自我,而且,在薇依看来,人的思想也在工作中成为主宰。对薇依这个笛卡尔信徒来说,这不是一个我思故我在的问题,而是我愿故我在(je veux, donc je suis)的问题;我将自己的意愿转向工作。

她身体羸弱,而要参与人类劳动的意志和欲望却不可阻拦。早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就读时,1931年在诺曼底海滩度假,她热切地向渔民们表示她要参与他们的劳作,渔民们无一例外拒绝了她。于是马塞尔·勒卡庞捷“看见(西蒙娜)疯了似的……穿着宽大的裙子跑进大海……我调转船头……将她拉上了船”。她在船上和其他渔民一样干活,干得还多些。有一天风暴特别猛烈,船长被她吓糊涂了:“我要她用绳子系住身子,她不干。”她说:“我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准备死。”就这样以渔夫的身份,像她伟大的先辈一样,她成了网人的渔夫。很快她开始教勒卡庞捷的孩子们教义问答,还帮这些孩子的父亲自学算术和文学。返回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后,他好几个月都寄作业给她批改。这类工作,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她在伦敦度过的最后的几个月,生命渐渐耗尽,但仍努力记下自己的思想,后来印出的内容达800页之多,也仍未停止给房东的孩子批改作业,年幼的那个孩子还经常在门外等她时等得睡着了。

还是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就读时,她帮助建了一个学校,以此为铁路工人提供教育,还与新交的朋友卡米尔·马尔库(Camille Marcoux)一起在那里担任教学。有谣传说他们之间有超过了一般的友谊,依她的个性,对这种谣言照例从不理睬。同样体现了她个性的是,她听说有次讲课中马尔库用了塞莱斯丁·波格莱的一篇文章,后者是她所鄙视的一个老师,便怒不可遏。她对其他朋友说,在她眼里马尔库死了。应邀去她家和她母亲弹钢琴时,马尔库发现,西蒙娜正眼都不瞧他。她还有其他朋友。再去听阿兰的课时,他叫她坐到新来的学生,莫里斯·舒曼的一旁。此人不久注定会以戴高乐主义者扬名,也注定会成为西蒙娜忠实的同志(在战争尾声时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很快,他们成了密切的朋友,但与她所有朋友一样,仍是“柏拉图式”的朋友。

西蒙娜此刻已为自己毕生的事业准备就绪,在将思想付诸试验之前,她先得毕业。在高师还有三位女性与她同行,她们前一年入学,其中包括她的朋友,西蒙娜·佩特蒙。波伏娃,第三位西蒙娜,当时不在巴黎高师,而在索邦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她们的轨道有过一次交汇。薇依的名气吸引了波伏娃,前者为中国的一次饥荒而流泪——还有她奇特的穿着打扮。波伏娃的穿着癖好与薇依一样极端,只是取向不同而已。她写道:“我至今都只被允许穿棉质或羊毛的连衣裙,所以,我现在要换成丝绸材料……无论在哪儿,我的打扮从来都一样……每天早晨我都打扮,只求快,不讲究,脸上打点粉……口红多抹一点。”

她们终于见了面,地点在索邦大学的院内。薇依声称,只有革命是最重要的——她衣袋里塞满了激进杂志《自由评论》和《人性》——能使穷人吃饱肚子的革命。对方的答复同样充满豪气:人生的意义也很重要。随着这两人人生进程的逐渐展开,约翰·赫尔曼发现,她们其实本来是可以谈得很投机的。然而,在当时那种情景,薇依上下打量着她的这位同学,拉长声调说:“显而易见,你从来没有挨过饿。”又一个西哈诺;诗句收尾,剑击要害!波伏娃写道:“我意识到,她将我看成了高智商的小资产阶级,我生气了。”

这次会面以及薇依这个人对波伏娃的影响,乃至对其终身伴侣让-保罗·萨特(早些时候巴黎高师的毕业生)的影响,直到很久以后才显现出来。波伏娃通过科莱特·奥德里(Colette Audry)与薇依间接保持着联系,这是她们一位共同的朋友,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和很有追求的小说家。她记录了薇依对工人阶级事业是何等地全心投入,例如,她将工资袋放在大厅桌上,供有需要的工人们取用。此外,她还继续在一所女子学校任全职教授,讲授哲学。波伏娃写道:“她的才智,苦修主义以及奉献精神和决然勇气,我都很佩服,但我不能把她看成我的同道人,那样好像对我有点威胁。”

看来,波伏娃和萨特虽然都敬佩她,却没有将她视为志同道合者,这一不和谐很正常。赫尔曼很明智地评说过,“这对伴侣属于一种单纯的知识分子,追寻人类存在的‘意义’,而不是探讨人类的痛苦和不幸。”他还进一步说道:“波伏娃的基本追求从来就是独立、自由和意义……简言之,她追求自我实现。”相比之下,薇依的理想是自我消弭或无私。薇依追求成为“奴仆”,而波伏娃的目标是成为“主人”,即便不当别人的主人,也要做自己的主人。波伏娃是女权主义之母,而薇依甚至不认可女权主义这个标签。有一次她应邀主持一个小组讨论,她断然拒绝说:“我不是女权主义者!”

她在巴黎高师是尖子生,按学校规定可以不修索邦大学的课程,但她像她的许多同伴一样,除了不修他们的课程,还表示鄙视。她尤为鄙视的就是学习部主任,社会学家塞莱斯丁·波格莱,我们在上文提及过此人。薇依并不满足于在课堂上让他难堪(特别是在讨论爱国主义话题时),她还设法逼他为失业者捐款,他默许了只要能保密就可以。西蒙娜虽然执着,却不刻板,于是自得其乐地在通知栏里贴一通知说:“向学习部主任学习,做失业救助基金会的匿名捐款人。”因此波格莱称她为“赤色贞女”。

她对伟大的学者帕斯卡尔·利昂·布伦斯威格(Pascal Léon Brunschvicg)也不友好,她选了他做论文指导老师,写《笛卡尔的科学和知觉》。在巴黎高师四年,她一次都不曾找他咨询过,这种轻视令他实在难以释怀。尽管身边有很多法国最伟大的学者,她的主要导师——除了阿兰外——就是她自己。她有超强的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几乎达到传奇的程度。她给自己开了一份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书单,然后一连好几天不见人,不吃不睡,全力投入阅读选定的书本。她将书摊在地板上,人趴在地板上,因为眼睛近视,于是鼻子就紧挨着书本不间断地读,从房间这头边读边往房间那头爬。

她写的语句像格言警句,有帕斯卡风格:内涵丰富,晦涩难解。她的论文虽说被布伦斯威格通过了,但很勉强,这个耻辱无疑伤她不轻。但她的答辩成绩相反,几乎得了最高分,吸引了成群的学生旁听,主题是论“自然和艺术中的美”——她终生探讨的主题之一。她终于要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了,即将获得学位和教师资格。回想起来,这几年真不容易。然而波格莱还没完,他说,“至于赤色贞女,我们不打扰她,让她去为即将到来的革命制造炸弹吧”。她很快给他送了一份礼物——不是炸弹,是一张明信片。虽然不是很愿意,她还是被波格莱安排在一个叫勒浦伊(Le Puy)的安静小镇教书。她给他寄了一张小镇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小镇赖以出名的标志景物:一座巨大的铜像,“勒浦伊赤色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