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西蒙娜·薇依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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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只天鹅(1)

行动从来都不困难;我们总是做得太多……缝制六件银莲花衬衣,同时保持沉默:这是我们获得力量的唯一途径。

——西蒙娜·薇依

有时候,六位于三的前面。在三位西蒙娜之前,就有六只天鹅。其实一出生就很清楚,西蒙娜和安德烈注定要入读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一所名人辈出的精英学校,云集了包括路易斯·巴斯德、埃米尔·涂尔干、让-保罗·萨特、亨利·柏格森、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雷蒙·阿隆等人。要进入这所最苛刻的知识殿堂学习,先得进入一个预科性质的“强化训练学校”,俗称“卡涅尔”(khgne),即预科班。安德烈自然很早就被录取,也很快毕业了,只用了一年而非两年,且毕业考试成绩是法国最高的。西蒙娜在他之后毕业。安德烈的学习过程一帆风顺,波澜不惊,而妹妹像以往一样,与众不同。在亨利四世高中这一名校就读三年,老师是传奇式的阿兰(这是笔名,本名是埃米尔·查迪尔),薇依的出类拔萃几乎无人不知。这只曾经的白天鹅隐入了黑暗之中,被称为“美的化身”的女孩躲了起来。这种改变还会继续。在法国被占领期间,她的朋友梯蓬悲伤而富有诗意地将她描写为“美的船只残骸”。

一缕黑发披下,遮住了苍白的脸庞,一副角质眼镜几乎有半个脸大。有个同学说,“她看起来很另类”。(确实如此)她那总是“修士一般,男性风格”的服饰展示了她个性的其他方面:“一袭斗篷,一双男式平底鞋,长裙子,深色宽松的夹克。”(西尔维说,“薇依家的人不穿浅色衣”。)她小得异乎寻常的手柔弱笨拙。不停地吸烟,她自己卷烟抽——一位朋友说,这是“她苦修主义的阿喀琉斯之踵”4——卷得一塌糊涂,漏出纸卷外和沾在嘴唇上的烟丝往往比烟卷里的还多。她的口袋里塞满了纸张和烟丝,用于写作和卷烟——如果写作和卷烟有区别的话(她有次告诉一位朋友,“这些烟卷变成了写满字的稿纸”)——口袋经常浸有墨渍,因为沃特曼牌墨水的瓶盖没拧紧。

不管是否合时宜,她外出都不戴帽子。但是年龄稍长后,也许为了抽烟时烟不散开,她总是戴顶贝雷帽,而且总是同一顶。西尔维说:“在马赛、纽约、伦敦,西蒙娜总是戴一顶海军蓝贝雷帽。奶奶也戴着同样的帽子。她们哪儿弄来的呢?……也许是批量买来的。”在这只异域小鸟的鸟巢里,掩藏着她瘦弱得惊人的身体,主要是节食所致。然而,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无法掩饰:犀利,洞察一切,毫不留情。她的老师阿兰说:“她与我们根本就不同,高高在上地评判着我们所有人。”评判的语调平淡缓慢,用咖啡勺掂量着每一个词,如卡波德所说,“说出来好像带外国腔”,也像她的朋友们所说,仿佛在向基督教救世军发表演说——列昂·托洛茨基若干年后认识她时,对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人认为她是共产主义者,她有次确实说过,她十岁就成了布尔什维克。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加入过共产党——虽然安德烈说见过她写的一份入党申请书初稿。

这位不成功的布尔什维克的老师,阿兰,很快发现了西蒙娜的与众不同,于是安排她和她的朋友西蒙娜·佩特蒙与其他同学分开,坐到前排的中间。阿兰是诺曼人,体格健壮,走路有点跛,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与生俱来的反偶像崇拜者和一流的哲学怀疑论者。笛卡尔不用说是他的挚爱,柏拉图对他则没有太多吸引力。

他不畏惧现代科学,也不认为弗洛伊德或爱因斯坦有多了不起,这个脾气西蒙娜也有,而且她还拿怀疑论眼光来看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路易·德·布罗意(这让她哥哥啼笑皆非)。哪怕是她哥哥,在他成了名,跻身于当代最伟大、最令人生畏的数学家之列后,她即便在数学上,甚至可以说尤其是在数学上,也从来没有畏怯过他。

希伯来《圣经》就是基督徒的《旧约》,阿兰很少用到,其中的上帝“总是在屠杀”,令人可怕。他倒是发现《新约》不少地方写得优美。他自己虽然不是信徒,却使很多学生皈依了基督。对穷人和受压迫的人,他尤觉亲近。他鄙视舒适享受,包括婚姻的舒适,拖到很晚才结婚。所有学生无不受到他的影响,西蒙娜也不例外。但是应该注意,影响不等于模式,没有神秘来源、没有宿命般的影响能“解释”一个人的伟大,就像薇依自己顺便评论到一位马克思编年史作者时说:“(这类传记作家)表现的不是伟人的生平,而应该是渺小人物的生平,只不过这个小人物奇迹般地成就了伟业。”

阿兰每三周布置学生一个“主题”,由他们自拟题目写篇小论文。在他看来,文章写得好就意味着思维好。更具体地说,字写得好表示一个人能很好地控制自我和情感。西蒙娜明白他的意思,强迫自己将习惯的潦草字体改为整齐的,甚至像小孩一样的字体,终生如此。正是在她手写的选题论文中,这位阿兰的“火星人”回报了师恩,在他身上留下了她的影响。这与她哥哥发现数学新定律时的驾轻就熟不是一回事,那是纯属一位真正世界级数学家的理解领域之内的事情,她的情况与六只天鹅的问题更为相近。

雅各布·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讲述兄妹之爱,一种统摄了西蒙娜全部心灵的爱。年龄稍长后,在评论索福克勒斯的故事《安提戈涅》时,她对这种爱作了极好的新阐释。确实,正如南希·休斯顿在她“致西蒙娜的信”中所说,“对她来说,兄弟般的爱一直是向往的塔尖……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六只天鹅’中的女孩……她颂扬的女性都是年轻处女,有阳刚气……从来不包括情人或妻子。”在每个小学生都读的这篇童话中,邪恶的继母将妹妹的六个哥哥变成了六只天鹅。将他们变回人形的代价是用白色银莲花缝制六件衬衣,缝制的过程中必须保持沉默,而巫婆咆哮着。被飞来的天鹅救了之后,妹妹给白色天鹅穿上了自己缝制的衣服,天鹅也获救了,变回了人形。故事很微妙,是奇特的幻想。然而,对西蒙娜而言,在这些故事的书写中可以发现世界隐含的意义。她在交给阿兰的第一篇论文中写道,“行动从来都不困难;我们总是做得太多……缝制六件银莲花衬衣,同时保持沉默:这是我们获得力量的唯一途径……要将银莲花缝成衬衣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防止了多余的行为破坏六年沉默的纯洁。在这个世界上,纯洁是唯一的力量……克制行动:这是我们唯一的力量……和道德。”论文写于1925年11月,她十六岁。还有哪条她可能证明的公理会超越这一条呢?

我们不时听到这样的说法,说薇依在后半生由激进的政治生活,即灵魂上一种无法预见的追求,戏剧性地转向了基督教的神秘主义。这一说法可以说离谱得无以复加。的确,还在读预科班时,她在政治、工会运动、激进工团主义等活动中就已经非常积极了,甚至还给工会的铁路员工讲课(这一活动持续了多年)。的确,她和阿兰一样,对有组织的宗教抱怀疑态度,他认为这种宗教就是基于权势的另一种组织。但是这些都没有改变她。上述那篇论文的作者扎根天空的程度丝毫不逊于六只天鹅。在她人生的后期,她推荐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提出的“像植物般的人的形象(头脚颠倒),根茎穿透天空”。她的观念早已形成:童话故事和神话是超越历史的现实,或是历史以外的现实。她关注的不是“事实”(构成这个世界的事实),而是“各种意义”(超然的意义)。她完全同意维特根斯坦的看法:“善在事实空间以外。”

在西蒙娜选择的童话故事里,有一股力量统治着世界,“底层”世界。这并非指那是一股为邪恶服务的力量,可以冠以力量之名。而是说,这就是事实上的邪恶本身。只有一种办法来对付,用一种其纯洁性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爱。其纯洁性,严格地说不可能存在于地球——除非通过集中,通过注意力的纯洁,我们凭借某种特殊的双翼飞升起来,即“二阶”双翼,就像她后来写的一样,通过降落的升起,“无重量降落”。所谓“无重量降落的二阶双翼”,用一句话概括,指的就是基督教、神的道成肉身、人类通过上帝下降获得的飞升这三者的本质。

“我们总是做得太多”,正如她后来写道的,因此我们无法接近上帝。我们必须等他来找我们。我们不能问他任何问题。我们必须“缝制六件银莲花衬衣,同时保持沉默”。如果他说话,我们必须聆听。行动总是容易的,期待(“出现”)却很难。她的所有“行为”,她的政治行为,最终会一无所获。失败吗?它们一直都指向不要行动,可是她没有意识到。后来她向少数几位挚友倾述她的神秘遭遇时,遭遇已经发生。她最终醒悟过来,明白了什么事最难,明白了这一事实:伴随我们的将不会是“帮助”,而是变形。我们必须学会最难理解的道理:去爱,去死都不是为了强者,而是为了弱者。她后来写道,基督被杀了,“因为他只是上帝”,因为他无法“帮助”我们。

十六岁时,西蒙娜就已经是西蒙娜了。六只天鹅在飞行中不是孤独的。她写了一篇论亚历山大大帝的论文,这位大帝统率着一支横扫世界的大军,可是,在穿越沙漠时,他拒绝喝士兵给他用钢盔端来的水,把水泼到了地上。故事很简单。一个忠实和同情士兵的统帅。谁还能从中发掘更多的意义吗?西蒙娜可以。她写道:“如果亚历山大喝了士兵给他的水,这一待遇就会使他与士兵分离开来。”在此,我们发现她生命中也许最重要的概念:分离。有人可能认为,伟人事实上就是“高高在上”,因此与我们本来就是分离的。对薇依来说,事情恰好相反:善的事物拒绝所有的分离。亚历山大不是因为有一支征服世界的军队才伟大,而是尽管他有这样一支军队,他仍然伟大。他真正征服的领地是内在的宇宙,而不是他周遭的世界。“每一件事都发生于亚历山大的灵魂深处……要拯救世界,只需公正和纯洁就够了……好比人—上帝只凭公正来为人赎罪一样。”所有的“行为”,实际上是“无为”,都是内在的。只有通过这一途径,“人—上帝”的途径,也就是通过基督(他自称为基督),才有可能“拯救世界”,“通过自愿受罪来为有罪的人赎罪”。然后她得出了令人惊讶的结论:“每个圣徒都泼掉了圣水;每个圣徒都拒绝了可能使他与人类苦难分离的一切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