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情若莲花的女子:林徽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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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爱那不熄的变幻(2)

或许是林长民长年在外的缘故,林家看来相当克制,许久没有考虑添妾。直到第十年,林长民才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林徽因叫她二娘。二娘也没有什么文化,但性情乖巧,又接连生下四子一女,林长民便沉湎于“桂林一枝室”而冷落了何氏。何氏长期被遗忘在小而阴暗的后院,实际过着分居的孤单生活,脾气难免也越来越坏。幼小的林徽因随母亲住在冷清后院,常常感到悲伤和困惑。

梁从诫这么评述过林徽因的人生心态:“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很多年后,林徽因成为极负名气的女作家。她写过一篇题名《绣绣》的小说,讲述的是一位乖巧的女孩绣绣,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母亲懦弱无能,父亲将其冷落,另娶了新姨娘并生了孩子。绣绣终日夹杂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彷徨于没有温情,没有怜爱的生活里,最终因病死去。读者不难从小说中绣绣的形象看到林徽因对她母亲的复杂情感。

母亲性格短处带给林徽因的烦恼,到父亲去世多年仍然存在。何氏对丈夫和姨太太的怨愤,像中国许多女性一样,迀怒到姨太太的子女身上。异母弟林恒从福建到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寄住姐姐家。林徽因待他亲如同胞,何氏却不肯释怀,常常与林恒起着无谓的鸡毛蒜皮纠纷。林徽因致好友费慰梅信中抱怨:“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巳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

成年以后的林徽因尚且如此,真不知当她年幼时,该如何面对复杂的家庭纷争。在祖父母、父亲面前,她是个乖巧伶俐的好女孩;在母亲面前,她又要学着体谅母亲因为受冷落而生出的许多抱怨。她同情自己的母亲,但也尊重和爱戴自己的父亲;对母亲和二娘之间吵不完的架感到厌烦、不满,却又喜爱同父异母的弟妹。

难怪总有那么多人喜欢把林徽因比作莲花。从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女孩,应该多少能够看到家庭给她带来的影响。但我们看不到,她把这些事藏得很深。我们只看到她的绝代风华与日后在建筑业取得的卓越成绩。林徽因笔下清新脱俗的文字像午夜里闪亮的星辰,一点一点,叫人温暖神往。然而风华过后,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会不会责怪自己的肤浅,只看到她的美却没有注意到她其实也是脱身于泥沼。

内心的寥落在午夜风回里徘徊。风儿知道她的无助;雨儿明白她的恐慌。庭院深深,封锁着她飞扬的心与躁动的灵魂,让人不能不将林徽因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联想在一起。一样的孤寂,一样的清高;翠竹纷纷里寻找灵魂的归属;蝶飞舞,梦相依,所以有了贾宝玉和徐志摩。但是他们都给不起,看似外表孤傲实则内心孤寂女子所要的那份平和、平静、安和。她们要的家是个避风的港屿而不是烟火弥漫的战场。风轻云淡中笑看尘世繁复,似乎每一片落叶都带着萧逸;每一柄油纸伞下都蕴藏着诉说,轻轻携手只找风的洒脱,雨的宁静。贾宝玉给不起,所以林黛玉烟消雨碎;徐志摩也给不起,林徽因才转投别人的怀抱。我们都不能妄自断言究竟谁负了谁,但内心的渴望是谁都挣脱不了的负累!

尘世间,人有千般万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必然的归属,你挣扎也好;愤慨也好;要狂歌,想呐喊;都可以!但时光流逝,我们只会发掘这一切都只是情绪上徒然的宣泄,谁都无法改变岁月的命轮。

童年改变着林徽因的心境,而关于她童年的文字材料几近于零。林徽因自己对童年不会没有记忆,她是在有意闪躲还是刻意回避,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误入凡尘,经历着人世最真实的俗礼。雾气迷蒙,她幻隐其中是否真的感觉到一丝安全。还是林徽因早巳经看透自己今生的宿命,她的降临只是展露美好、洁净与坚强。一株白莲,生于拙泥,立于碧波,荡呈风里,只为坚然傲骨。

浏览林徽因众多资料,只看到一篇散文透露她六岁得过水痘,那年代的儿童几乎都要经历一回的一种疾病,她家乡叫“水珠”。她竟然不像许多儿童那样把这视为难忍的病痛,而是微笑地说:“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此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出,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这异乎寻常的感受是她最早显露的艺术气质。若让你碰到这样的一个女孩,你是不是也会对她既怜又爱?而当燕儿飞过檐寓,月色洒落池塘,女孩轻轻触摸下,水珠点点,那份难舍的诗意是不是更衬托着童年光耀下那份艰涩的寂寞。

红尘陌上花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另一个才女张爱玲笔下上海的月亮。说也很巧,张爱玲的这篇《金锁记》写于1943年。回溯三十年,那时林徽因恰恰就置身于张爱玲所描述的上海的月色之下。想着百年前上海的月亮,总觉得那时的月光应该是冷清、孤寂的。有一堵灰黑色的砖墙,低低的月亮就挂在墙头上,把疏离的树枝影子斑驳地镶刻在青石路上,渗着一丝丝凉。

想起张爱玲,总会觉得她是一朵名副其实的海上花,给人一种孤傲、清高、疏远的感觉;而林徽因则相对温婉,却也明耀得不可逼视。若说她们有共同之处,我最先想到的是她们的一生都很独立。她们一直坚强地走着,各自跋涉在红尘路上。

在林徽因八岁的时候,她父亲居住在北京,全家则由烟雨杭州搬到了繁华的上海,住在虹口区金益里。林徽因和表姐妹们就读于附近的爱国小学,并侍奉祖父。天资聪颖的她对家中的藏书以及书画十分感兴趣,她的聪明也深得家人、老师以及同学的喜爱。

看着那些关于林徽因少女时代的记载文字,就像是在看一部家族的迀移史。由于时局动荡,林长民任职地点频频调动等原因。林徽因一家先是在她八岁那年举家搬往上海。在她十岁时,林长民任北京政府国务院参事,全家又迀居北京;在她十二岁时,也就是1916年的4月,袁世凯称帝后,全家迀往天津英租界红道路暂避,此时林长民仍留北京;是年秋,举家又由津返京;1917年张勋复辟时,全家再次迀往天津,唯徽因留京;后徽因同叔叔林天民至津寓自来水路,诸姑携诸姐妹相继到津;同年7月17日,因支持段祺瑞讨伐张勋复辟,林长民被任命为司法总长,8月,举家又由津返京。

看这一程,来来往往,这便是乱世里林徽因的一家。他们不能像普通家庭一样,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偏安一隅,林徽因自然也无法像一般的少女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作为长女,她同样有她自己的担当。

林徽因对知友费慰梅谈论过自己的那段生活,费慰梅这句话或许是那时林徽因情状最恰切的记录:“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早熟”二字点中了林徽因那段生活的特征。1914年林孝恂胆结石病故以后,林长民常在北京忙于政事,全家人住在天津,林徽因几乎成了天津家里的主心骨,伺候两位母亲,照应几个弟妹,乃至搬家打点行李,几乎都由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承担起来了。

她成年后,在保存的一封父亲给她的信上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