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才知道他在学习弘一法师,他差不多有五天没吃东西了。他在说话的时候,嘴唇是黑的,眼眶也是黑的。他的整个身体很烫,就好像体内在燃烧。总之,他像变了一个人。他说出的难道是他向往的天籁之音吗?天籁之音有那么难听吗?他被送进校医室输液,但他坚决反抗。结果打了镇静剂才安睡。
他恢复了饮食,但他空腹时的幻觉并没消失。他一样能同时说很多人的话,发出奇怪的声音。每个晚上,他自言自语,人物众多,搞得像一台戏一样。他发出的声音,令我们汗毛倒竖。我们都不敢接近他,就好像他联结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叫天国或地狱的地方。后来,他被家人带走了。老师说,他的精神分裂了。
几年以后,我在重庆读大学时,我的一个老乡曾向我描述他们班的一个同学因为练气功,结果练得没有智商,一天到晚像一头猪一样嗷嗷叫,结果被退了学。80年代末期,气功开始在社会上流行,大学里有不少练功者,因练功而走火入魔者时有所闻。老乡述说时,我马上想到了中学时代的他,我感到人真的是非常奇怪的东西。当我们所认为的理性规范被打破的时候,生命似乎会流向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直抵黑暗而神秘的处所。
我们的语文老师对他的得病非常惋惜,他一脸沉痛地对我们说:×××同学是一个天才。老师说这句话时,他把头转向窗外。我们的中学在一个湖泊边上,湖泊的四周是田野,那是秋天,田野上稻谷金黄,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就好像它们正在用力吸吮土地里的营养。有时候,会有微风吹过,稻谷会不经意发出沙沙声,那是不是我的同学听到的天籁之声呢?这声音里真的有这个世界的秘密吗?我们觉得,这一次,语文老师说得对极了,我们的同学×××确实是一个天才。
他很瘦,人长得有点丑陋,但他拥有一头醒目的长发。走在校园里,他那头乌黑的长发甚至比女人更飘逸。那时,我已经在读大学了。他比我高两届,同住在三号宿舍。我在三楼,他在二楼。我经常见他怀抱着一把吉他,坐在楼道口弹唱。那是80年代,吉他是校园里最流行的乐器。当时,社会上流行张行的歌,校园里到处都是《一条路》或《迟到》的歌声。他弹唱俱佳。楼道口有很好的共鸣,他的歌声沙哑,加上吉他浑厚的和弦,听上去有一种幽远的沧桑感。他唱侯德健的《归去来兮》让人印象深刻。他唱的歌似乎不太流行。
他是学生乐队中的一员。这支乐队有时候在学生活动中心的舞厅里伴奏。我基本上同他没交往,只是远远看他在楼道口吟唱,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令我感到这个丑陋的男人有一种动人的气质。
因为曾经学过乐器,我对吹管乐器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悟性。有一天,我在街头买了一支简易单簧管,在宿舍里玩。他循着我弄出的音乐来到我的宿舍。但当他看到我嘴上的家伙这么简陋时,显然很失望。他这么隆重,亲自登门,不合他的心意,我当然也不好意思。可是真家伙多贵啊,我买不起,只能玩简易的。他说,他们的乐队刚好缺单簧管,他听到宿舍楼的单簧管音色,就找来了。他不善言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让我有空同他们一起玩。
市里搞了一个大学生演唱比赛。他去参加了。结果他得了第一名。他一下子成了学校的英雄。得奖后他似乎变了,像换了一个人。原本他沉默寡言,内向而腼腆,但得奖后,他显得意气风发,脸上一扫往日的寂寞。我经常看到他站在宿舍门口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脸上兴奋的红晕让他那张粗糙的寂寞的脸变得生动活泼,他的眼里充满了幻觉,就好像他已是一个着名的歌星,灿烂的星途已展现在他的面前。他对围着他的同学说,已有唱片公司找他灌唱片了。他站在那里,当然也会吸引女同学的,她们从楼前走过,目光明亮地看着他。
这之后,他行踪诡秘。他迅速交上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他和他们日夜混在一起,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同时,他的打扮也越来越怪异。他整天戴着墨镜,墨镜很大,好像恨不得把他丑陋的脸掩盖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装饰性极强,是我们电视上经常看到的歌星们在台上穿的有亮片的那种。后来崔健一下子成了大学生的偶像,他就穿一件破旧的“****”时期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装,中山装上还有补钉。慢慢地他的光环消失了,同学开始把他当成异类。他和同学相处就不像以前那样融洽了。
幻想和现实总有距离吧。我不知道他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大约他在外面混得不顺利吧。他终于回到了宿舍,在白天睡大觉,晚上就拿着吉他在楼道口唱歌。他的歌声已不像早先那样有安静的气息,有点儿混乱,但有一种喷薄而出的灿烂而热烈的东西,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歌声中震荡。他的歌声传到我们三楼,让我们浮躁,让我们不想睡觉。有一些人去楼道口骂他:还要不要让人休息。但他不理不睬。
有一天半夜,我们被楼道口砸吉他的声音惊醒。我们跑出宿舍看热闹。他在高叫,他们班的人在劝他,有的把他抱住,让他安静一些。他的脸已扭曲,愤怒地看着同学,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后来,我们知道这个人得了精神分裂症。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空气中一下子充满怪异的神秘的气息。他得病休学后,我听乐队的同学说,他一直偷偷地爱着一个女孩,他得奖后才有胆向她表白,但那女孩拒绝了他。他很受伤。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得病的原因。但我知道,这些疯狂的人,同他们本能中的激情、爱欲、快感、狂喜有关,他们想改变那个既定的自我,想僭越现实的逻辑,释放生命内在的能量,可结果是落入无边的黑暗。生命是如此脆弱,我又一次体会到生命惊惶失措的时刻。
过了一年,他回到了学校,理了一个短发,他明显比以前胖了,经常傻傻地笑,很和气的样子。他留了一级,和过去他的学弟混在一块。他变得一点都不起眼,我再也没有见他在楼道口抱着吉他唱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周围都是田野,附近就是农民的村庄。农民在田间种植供城里人消费的蔬菜。春天到了,我看到田野上也有油菜花。这些油菜花不像我家乡的那样无边无际,而只是一小块。但就是这一小块,也让我感到惊心。我看到远处,一些蜜蜂在忙碌地飞来飞去,它们被那一片花海吸引住了。有人告诉我,蜜蜂如果采集花粉太久,就像人多喝了酒,会醉。经常会有蜜蜂从窗口飞进来,它们飞翔的样子,像一架被击中的飞机,歪歪斜斜,失去了目标。我知道它的尾部有尖利的刺,刺在人的身上,会既痛又痒。据说,它刺了人之后,就会死去。
那是1990年,我住在东郊的一套二居室宿舍里。我和他一人一个房间。那幢楼的一个楼道是我们单位的集体宿舍。我原本不和他住在一起,但我们玩得很好,说话投机,我就同别人调换了一下,同他住在一起。
他是个内向的人,他的鹰爪鼻和紧抿的嘴唇有点像约翰·列侬。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令人心动的单纯和惊恐,就好像他是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鹿。这个敏感的人的手很大,却总在神经质地颤抖。他还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进入书店,会感到头晕。我笑话他有“晕书”症。他很少在别人那里表达自己,但似乎特别信任我,同我无话不说。冬天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她是我们的同事。他喜欢她很久了,可他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的同事是本地人。她看上去很温柔,也很压抑。正因为这份压抑,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善良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支持他拿出勇气来,去追她。关于男女之事,至少我在理论上是很有一套的。我也很想让我的理论有付诸实践的机会。在我的策划和鼓动下,他像一个优秀演员一样出演,结果,大获全胜。他们开始出双入对,集体宿舍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