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看到他眼眶深陷,明显消瘦。但他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好,神采飞扬,眼神里充满梦幻之光,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热力。是的,他像换了一个人,在下课时,他高声说话,他说的全是书面语,文采飞扬。他突然有了文学才华,华丽的词语脱口而出,就好像他的嘴巴成了制造六朝骈文的加工厂。不远处,班上的女生在叽叽喳喳说话,像一群麻雀。他不时看着她们,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她们听见。
班主任洞若观火,她马上发现了班长的异样。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班长这样,她肯定很心痛。她一直非常喜欢班长,因为班长是个漂亮的男孩。她希望他各方面全面发展,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她不希望爱情这种东西去扰乱他的心灵。她同他谈了话。班长安静了几天,但几天以后……
几天后,班长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女孩的成绩非常差,是我们班最差的一个,她想考体育院校,每天都在体育训练。考体院成绩差一点就没有关系了。她不算漂亮,但很丰满,她穿着运动服,走路的时候,胸脯耸动。宽大的运动服使她看起来屁股丰硕。不言自明,班长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我们班上一下子笼罩着桃色的气氛。
我想起来了,班长是星期天离校的。他走的时候说,他要去城里看电影。当时城里正在放映一部叫《天云山传奇》的电影。但他却一去不回了。班主任着急啊,她开始调查这事。她问我,班长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只知道他去看电影了,至于电影看完去哪里,我不得而知。班主任的调查,让我们紧张,就好像班长和那个女孩的离校出走,完全是我们的错。
一个星期之后,班长回到了学校。他看上去疲惫不堪。他的头发凌乱,可双眼有神,他的脸上又挂上了我们熟悉的温和的微笑。我对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有一种不洁的东西,只要碰到他,就会传染给我。很快班主任把他叫走了。我不知道班主任同他谈了些什么。后来,有人告诉我,班长什么也没对班主任说,只是诡秘地微笑,眼神平和。关于他失踪的七天干了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
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她为什么不来学校,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班主任考虑到学校的风气,劝她退了学;一说,那个女孩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学了,早已不想读书了,就不再来学校。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班长一个人失踪了一个星期。
班长又成了一个沉稳而内向的学生干部,看起来严谨而克己。学校对他没有任何处分。大概是因为他成绩一直很好,待人又有礼貌,老师们一直对他印象不错。对那失踪的一星期,我们有时候满怀好奇,会问问他,但班长总是讳莫如深。又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就把这事忘了。
这年的深秋,学校又爆出一个桃色事件。那个看电影时和生理老师坐在一起的丰满的女生突然在学校消失了。有人告诉我,说那女孩怀孕了,被学校秘密开除了。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属实。如果是真的,是谁使她怀孕的呢?我发现生理老师依旧还在学校里,他是个寂寞的男人,同别的老师不大交往,但学校的女生似乎很喜欢他,经常到他的宿舍去。
我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我觉得在晚上独自幻想的那些瑰丽的场景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是危险的。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我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受到诱惑,那必定要领受惩罚。
我考上了大学。我的目的地是重庆。我是在杭州登上列车的。列车从上海出发,途经浙江、江西、湖南、贵州,然后抵达重庆。我将在列车上待上三天两夜,五十六个小时。80年代的列车拥挤不堪,因为是中途上车,没有座位,我一直站着。株洲是个中转站,有很多人下车,空出了位子,我才找到座位。那会儿究竟年轻啊,才十八岁,加上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倒是没觉得太累。
我将在重庆待上四年,我终于成了一个城里人。我对城市生活没有任何切身的经验,那些在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概念都来自电影。
到重庆是晚上。列车停在歌乐山脚下,我抬头仰望,到处都是灯光和闪烁的霓虹灯。我有一种久违的喜悦,好像我回到了圣地延安。我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郭小川的诗句以抒发内心的情感:“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夜晚的灯光给我一种不同于乡村的气息,诗意的同时又是糜烂的气息。这种感觉大概来自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霓虹灯这个词一直同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好像那变幻的背后,存在着腐朽和堕落的可能。
我很快发现,这个城市确实很腐朽很堕落。这座城市的风气远比我想象的要开放,大概因为抗战时这里做过陪都。这里的女孩子都很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女,走在街头,你总是能碰到令人眼亮的美人。她们打扮入时,看起来风姿绰约。街头到处都是舞厅,女孩们表现得大胆而放浪,在沙坪坝文化馆的露天舞厅里,男女舞者旁若无人地搂得紧紧的,有的还在跳贴面舞。街头还有相当****的报纸和画片。重庆,让我想起我看过关于“国统区”生活的电影,我觉得它有一点点上海和南京混杂的气味,当然更多的是四川的泼辣劲儿。我来自浙江沿海,在80年代,浙江的风气相当保守,因此,当我看到这一切,相当震惊。
我迅速地学会了跳舞。我中学时体操很好,所以,跳舞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当时,每个周末,在学生活动中心都有舞会,我经常光顾。这是接触女人身体的合法的渠道。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冒着细汗的小手,第一次抚摸女孩柔软的腰肢,我嗅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这一切令我浮想联翩。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在跳舞的时候,不和女孩套近乎,所以,我尽量把舞跳好。和女孩跳舞,性的意识一直主导着我,但我尽量跳得像交谊舞标榜的那样健康而文明。但在这个学生搞的舞厅里,我的跳法显得相当另类,因为黑暗中我身边的舞者几乎搂在一起,一动不动。有一次,我的舞伴大约累了,或者她对这样的“健康”实在没有兴趣,她靠近了我,然后我的身体就和她的身体触碰到了一起。我有一种窒息感,差点晕厥过去。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身体里到处都是那个舞伴的痕迹,感受过她乳房的部位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
过去只是在电影里,或是在传说中的那种场景,如今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满怀热情接纳这种生活。我迷上了跳舞。我在功课上下的功夫少之又少,相反,跳舞好像成了我的专业。我的中学时代的生活是多么辛苦多么枯燥啊,而所谓的大学生活是如此轻松。我像是苦尽甘来,充分享受着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一部电影风靡了整个中国。这是一部美国电影,叫《霹雳舞》。我看了大约有五遍。我被那种奇怪的舞蹈迷住了。不久,我发现舞厅里有人开始跳起这种舞蹈。这些人学得真是惟妙惟肖。他们的衣着完全是电影里的样子,上衣紧裹,裤子却非常肥大,这样的打扮有一种随意而潇洒的劲儿。没过多久,整个校园就流行这种装扮了。我也学会了这种舞蹈。
最初的兴奋很快就过去了。那是80年代,我在我的中篇《一个叫李元的诗人》里是这样描述那个时代的:“80年代,一个诗意沛然的年代,一个混乱的年代,一个激进而冒险的年代!”80年代,门户刚刚开放,西方的思潮一浪一浪地冲击校园,连空气中都飘扬着萨特或尼采的气息。我开始读一些哲学着作。这些现代哲学是很能培养“个人主义”做派的,同时培养的还有人的孤独感和无聊感。存在主义说,他人就是地狱。我就真的把他人当成了地狱。我把自我无限放大,一点也不肯委屈自己,同所有人保持距离和不合作态度。然后,我渐渐感到不对头。我好像失去了热情,对谁都看不惯,以喝酒、打闹、谈女人为标志的哥们义气,在我看来,有一种做作的无聊。我发现,我出现了交往的困难。我同谁都格格不入。除了跳舞时从女性那里得到片刻的慰藉外,我进入了深刻的疑难当中。我的内心甚至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和恐惧。
我发现一个消磨孤独的地方,那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小礼堂,那是电影公司的礼堂。在那里,白天和晚上都在放映经典老电影。这些电影很多改编自世界名着:《悲惨世界》、《牛虻》、《简·爱》、《白痴》、《安娜·卡列尼娜》……我曾经阅读过的纸上的世界变成了光影变幻的影像。这些电影同我所阅读的哲学不同,它们不是冰冷的,相反有一种温情和暖意。《悲惨世界》长达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多小时足以让我消磨一个漫长的下午。在这三个小时里,我见证了那个叫冉·阿让的人的长长的一生。《悲惨世界》中人性的美好和丑陋相互纠缠,人性的丑陋表现得十分漫画化,但在表现人性美的时候,是如此有力量。冉·阿让的仁慈是如此震撼人心,让我浸润在那种满怀辛酸的美好中。这样的日子,我坐在电影院中,身心的紧张得以放松,我忘记了自己的问题。电影把我带离了这纷繁的令人烦恼的现实。
然后,她就出现了。她是引人注目的,她引人注目不光是因为她高挑白皙,更重要的恐怕是她经常和不同的男生出双入对。她是个活跃的人,善于同异性交往。也许是因为有太多异性朋友,所以,她几乎没有女伴。她和同性似乎玩不到一块儿。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总之,她开始光顾我的宿舍。没有人会想到她是来找我的。我也从来不说我和她的关系。同宿舍的男生一下子围着她,和她调笑。我在内心嘲笑这些被力比多胀得恐慌的家伙。
开始的交往在正常的范畴,像所有自以为是的文艺青年一样,我们只不过是谈谈艺术和人生。但渐渐地,我的内心有了盼望,如果她有一段日子没有来找我,我就会感到失落,感到心神不定,就好像生活中少了什么。我感到奇怪,我是不是爱上了她呢?
我带她去看电影。我已经忘记那天放的什么电影,事实上,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电影开始了,光束从我的头顶上方射向远处的银幕,那束光的明暗一直在变幻,就好像那光束是一支万花筒。那万花筒的顶端,变幻出山川河流,男人女人,变幻出战争和爱情,富贵和贫穷,变幻出表情和动作,人内心的秘密。但她的兴趣全然不在电影上。黑暗中,她开始蠢蠢欲动。她先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有任何准备,全身紧张、僵硬,手心马上涌出汗水。也许早有准备,不过,这一切真的来临时,依旧十分紧张。然后,她又把我的手引向她的身体……
她的行为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那时候,我是多么纯洁啊。虽然,我夜晚的想象里,欲念直裸,相当形而下,但关于爱情的想象却是非常纯洁。那是80年代,连空气中好像都有精神之光,物质是在其次的,人似乎只要呼吸空气就可以亢奋地活着。关于爱情的想象肯定同这样的社会气氛有关。当然,还来自于电影。那时的电影,相当保守,也就是接个吻、拉个手而已。
但现在,她的行为把我的想象砸得粉碎。她把我引向令我喘不过气来的黑暗的深处。我像落入水中,想沉溺下去,但又怕再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在公园,在学校的草地,在教学楼的楼道和顶层,她向我渐次展开,我发现她所有的秘密。星空异常明亮清冷,而她异常热烈,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从水中钻出,情绪相当复杂。和她约会,我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某种危险。虽然我在脑子里有无数关于恋爱的想象,但当恋爱真的到来时,我还不知如何处理,任凭她引导我前行。她在这方面确实卓有经验。她告诉我,她在中学时代开始谈恋爱。在和我好上之前,她刚刚和一个老乡分手。
我告诉她,这同我想象中的恋爱不一样。她问,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想象中的恋爱是纯洁的,就是拉拉手,接接吻。她笑了,说你真是个乡下人。我真的希望她像我要求的那样同我恋爱,能保持纯洁,保持精神性,脱离所谓的“低级趣味”。但她根本没把我的这些要求当回事,也许她以为我在对她开玩笑呢。每次约会,她放浪依旧。
这时候,学院里爆出一个桃色事件。一个广东男生和一个福建女生被开除了,原因是他和她在宿舍里当着同学的面做爱。当然,说“当面”也不对,他们还是挂着蚊帐的。白天,别的男生在宿舍里打牌,而那对男女在蚊帐里做爱。他们的床铺在不停地摇晃。同宿舍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但有一天,他们的辅导员来到他们宿舍,见那张床在晃动,很奇怪,就撩起帐子看个究竟,结果看到那对宝贝鸾颠凤倒,纠缠在一起。吓得辅导员倒退着差点摔倒。
他们是校园的名人,几乎整个校园都知道这对恋人。他们白天和晚上都黏在一起。在食堂吃饭,他们旁若无人,相互喂食,两人智力降到三岁幼儿的水平。他们成了无聊生活中的喜剧。
对他们的处理通告贴在食堂门口。通告中详述了那对同学的所作所为。他们真是色胆包天啊。他们不但在宿舍同居,竟然还在学校的图书馆亲昵做爱。
我想起高中时代那个丰满的女孩和生理老师的往事。我想,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提醒,提醒我一样处在危险之中。我又一次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受到诱惑,那必定要领受惩罚。在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男女越轨依然是禁忌的,突破禁忌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能承受这样的代价吗?我意识到我得摆脱这样一种危险。
但我不知道如何行动。每次她见到我,眼神里光彩流泻,热情洋溢,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又想逃离,又想沉溺。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这种恐惧,我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泳者,很想就此溺毙。由于恐惧,我很难集中精力学习。很快,代价就出现了,在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中,我多门功课考得不理想,其中一门没有通过。
接着,暑期就来了。我回到了老家。除了帮父母干一些农活,我还得复习,我得在开学之前补考那门课。回到老家,我的生活马上回到现实之中。由于在田间干活,我迅速被晒得很黑。这样的劳动让那些恋爱的日子变得相当不真实。关于惩戒的主题是这个时候想得最多的问题。我意识到,如果像上个学期那样,那惩戒迟早会降临到我的身上。如果惩戒成真,我根本无法面对父母。从父母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种令人心酸的期望。
我收到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的暑假生活。她去甘肃玩了。本来说好这个暑期,她要我陪她一起去的,但因为要补考,我拒绝去。她寄来了一些照片,照片上,她看上去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觉得照片上的一切离我十分遥远,遥远得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突然觉得她的陌生,除了她的身体,我确实不怎么了解她。
我决定不给她回信。我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我不能把自己的未来毁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有写信的冲动。夜晚人就会脱离现实,我会思念她,思念她的身体,我想把自己的这种思念告诉她。可天一亮,这种想法就像雾一样消散了。一个月以后,她在我的感觉里真的遥远了,好像过去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