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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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情感小城(4)

请原谅我组合龙应台女士《目送》的书名和《共老》的篇名,作为拙作的标题。看似勇往直前的人生,往往是在可怜地兜圈子——这是上帝设计人类时有意留下的遗憾吧,可正因为存在着这一遗憾,我们有幸在人生的此岸或彼岸成为目送者心中或悲或喜的情结,有幸在人生的这头和那头成为共老者身边若即若离的依靠。

奔驰在人生轨道上的火车隆隆带走的不过是这一批人和那一批人,但带不走,也盛不下的是他们留给我们的美好回忆和新的希望。所以,即便我们习惯了作为文明人而不停地接纳这个、享受那个,珍爱——仍是人生的一课。

2010年7月26日

中秋

“中秋”和“雪”是每年都要写,也都爱写的。有时候整理文稿,把题目相同或相似的放在一起,流淌在血液里的那条时光的河流顿时就窄了;把内容有关联的放在一起,缂丝在肌理中的人生的经纬顿时就乱了。有好几年了吧,我都会在中秋家宴散了之后独自钻进书房,我甚至错觉这已是年根,春华夏荣已渐渐熄灭,及至中秋,虽然北京城里的叶子都还笑呵呵地绿着,但谁都知道一阵秋雨或是一场霜寒它们就会从枝上簌簌地滑下,直接卷入来年的春泥里。

要好的朋友在几个月前出国了,昨夜在网上碰见,不忘祝我“中秋快乐”。我还以为向来欣赏异域文化的他此刻已安然地做了洋人,不想有些日子不联络,寒暄竟仍是熟悉亲切的汉唐味。前些日子到巴黎去,虽然早先在地理书上学得那里并不具备分明的四季,但有感于清早的凉爽和满庭各种形制的落叶,那里的“秋气”已甚浓了。巴黎缺少秋的文化,这在我看来是它的一点遗憾。和欧洲人接触,孩子最喜欢夏天,上点年纪的会喜欢冬天——歇在温暖的家里懒懒地读几页书或是干脆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安稳地待着。这样的生活是今天的中国人不敢奢求的。

秋,很少听他们提及,而在中国古代秋季也是文人们集体感伤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并非一个给人奔放热情的季节,也不足以教人放下活计,安然地休息在人间各处。但可幸的是我们有秋文化,欧洲没有,他们一贯服从于宗教,我们则更为陶醉并笃信内心的感觉。有人借此批评中国文化,并延伸出当今中国人缺少信仰的一项原因,姑且不评价是与非,念及中国人曾经写下如此之多凝光悠悠、碧虚若无的诗句,生生把全民族的审美情趣提高了一个基准,煌煌文化史也实在不好对中国操起严厉的论调。

当然对于更多中国百姓,中秋代表着想家的正式开始。这种情绪最终会一直绵延到年关,铺开在一寸一寸回乡的路上。我不曾长久地离开家,但眼下正准备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求学,我也在这个中秋悄悄预演着背井离乡的甜苦滋味。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如果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置身于完全不一样的文化氛围,擦肩而过的是梦中也从未谋面的人和事,我当何以自处?

突然感到自己多年来未曾离家的幸福,不光是很多事行之方便,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从来种植在土地上,而非高挂在渺远的云端。这是生活在水晶球中的好处,周围的一切永远熟悉——不光熟悉它们的美丽,更加熟悉它们的缺憾。人生确实需要壮游,需要好好地走一走、看一看,既然不能像蜗牛一样把家扛在肩上;不如做个真正的行者把细碎的相思统统埋在枕边。我想这也是很多为我们留下千古诗篇的先人们对中秋思考的结果:你可以落下思乡的泪珠,可以想念远方的妻儿,可以打翻桂花酒尽情挥洒狂狷;但长空万里,乘风好去,酒醒了,卷一卷昨夜的斑斓美梦继续上路——这才是中秋之于男儿真正的精神!

中秋对一个家更有它的意义,我们都深深地感受,并感谢着这层意义,但不忍、也不想去煞有介事地拆穿。正如当今月饼因甜腻已不被视作美食的代表,礼尚往来的结果一般也是一家人节后艰难地吃掉。但我们始终不忘在互相拜访时送月饼,送月饼就是送团圆,送中国人对家的理解;我们始终不忘把相对最可口,而非最豪华的月饼送给最亲近的人,因为他们值得和自己分享家的意义。

爸妈均已进入中年,双鬓微霜,吐气渐躁。妈妈身体不太好,人很消瘦,胃口越来越不调和。爸爸正值更年期,有任何事情都足以教他勃然大怒。中秋之前的一个月爸爸出差在外,对妈妈和家庭的照顾不够周到;每次爸爸回家做短暂停留,妈妈都会有意地冷淡他,而他们也时常因此争执不休,爸爸大为光火,妈妈的身体状况也因大大小小的争吵而不见好转。中秋的前一礼拜,我们一起吃早饭,刚动筷子他们就又燃起火苗,好好一顿饭吃到最后也化解不开饭桌上空铸铁一样的空气……人到中年是个坎儿,结婚二十多年也是个坎儿,他们这个年龄迈过的坎儿太多,等在前面的坎儿也太多,翻山越岭的辛苦叠起来比山都高。

中秋佳节,我是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从学校放假回家的。八月十四日我们和亲戚朋友聚会,大家谈天说地、非常愉快。今天只有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张饭桌前,我认真看过爸妈的脸,看过他们写在脸上的表情,看过表情下藏着的对这个家的爱和责任。我发觉:我之前的忐忑是多么无稽啊,我所有的担心又是多么的庸人自扰。

自我记事起,爸妈褪下的手表始终平行地摆在鞋柜上,像一条铁轨,承载着彼此世界的重量……

2010年9月22日

爱过你

前些天在网上看到一幅图,画面的大部是雾中的埃菲尔铁塔及塞纳河畔的街景,铁塔塔尖上的空白处用硬笔书法认真地写着三个字——“爱过你”。图片看过就看过了,之后的几天却不时地在脑中映现雾中孤独的铁塔和脚下蔓蔓的人流车流,当然还有题头的三个字——“爱过你”。

几个月前,我确实站在埃菲尔铁塔底下,真切地依偎在巴黎香槟色的情怀里。初入巴黎已经是深夜,远远地瞧见孤零零的塔尖浮在遥远的云上,我激动地几乎落下泪来。其后几天我的活动区域一直围绕着铁塔。有天下午和父亲沿着塞纳河走出很远,只记得城市的人声已渐渐后退,而从其下精心溜过的渡桥也已见稀疏,游船偶尔能瞧见,但至多是载着些大腹便便、毛发浓密的白人游客。回身一望,铁塔竟笑吟吟地还立在那里,尽管我们已身陷异域的陌生并遥遥地窃喜着这点冒险精神。

离开巴黎的时候,我在机场买了一只小小的铁塔的模型。这之后的许多天,以至回国将铁塔端端正正地安置在我书柜里,很奇怪,我都没有记挂它。仿佛真的是走过了,看过了,也淡淡地爱过了。如此声名卓着的建筑,它的美也并不夸张,当然更不刻意,只是教人路过然后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无心地记起。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境界——是建筑的境界,也是旅人的境界。

“爱过你”为何与埃菲尔铁塔结合得如此之好,我很难想象。可能是这三个字确实对于人生尤其难以替代的深沉的含义。不禁我想:我爱过谁呢?

不是父母亲人。因为我现在仍然把最真挚的爱放在他们身上,无所谓“爱过”。也不是朋友。朋友之间谈“爱”不大合适,一般朋友是交情,好一点的是默契,再好一点的是忠诚,至交好友是什么说不清楚,可能是缘分。爱人呢?这个当然有爱,但说起“爱过”则非得是曾经的某某某,而曾经的那个她分明是我有心遗失的钥匙,空荡荡的锁眼早已被我认认真真地擦除、抹去,再涂上一道愧疚的伤疤。

但仍不可否认:我爱过你。尽管今天看起来当初的那个“爱”只停留在横平竖直的你情我愿,但一起走过的日子像夜雨湿过的屋檐,像候鸟南迁留下的废巢与寒枝,也像我和父亲在塞纳河畔的那个下午:走过自以为长长的一程,回望却依旧落寞,品咂却仍是感伤。“爱过你”是生命中至美的缺憾,我们有心缝补,却无处下针。

这倒聊可作为我读到那张明信片一样的图画而久久不能自已的原因。巴黎的下水道系统是全世界的典范,我亲眼见过落叶在洗街时卷入排水口,整个清洁过程完全不用人在一旁督工。后来我从街边捡起几片未被冲走的落叶夹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我的本子里还夹着从罗马、佛罗伦塞和威尼斯捡来的落叶,那里没有巴黎的下水系统,落叶俯拾即是。我喜欢在一些没有明确目的的远行中搜集一些落叶,长此以往也深谙保存标本的方法。

我留下的不只是认真的纪念,还有那些散落在我脚印里的“爱过你”。是的,爱过你——爱过这些旅程,爱过这些城市和乡村,爱过甜甜的美酒和涩涩的风尘。我总会在走了很大一圈后坐回我的书斋,也总会在零零散散地写下这一路的各种色彩后忘记把他们编织成彩虹。有些地方我只可能走去一次,山重水复阻隔的不仅是一片痴情,更是我对前方的偏执的相信;有些地方我只可能爱过并忘怀——我还记得浓雾里铜壳的路灯摇晃着向我招过手,却不小心忘记那是在哪一年的哪些地方。

在巴黎的时候偶然走到戴安娜女士遇难的隧道口,那里立着一座纪念雕塑,有世界各地的游客送上的花束和有心留下的纪念品。前两年看奥斯卡获奖影片《女王》,对戴安娜事件中的伊丽莎白女王深深敬服,并自那时起不再把王妃之衔冠于这位绝代红颜之后。等到如此近距离地峭立在悲剧现场前,我倒非常想追问查尔斯殿下是否真的“爱过你”。你的身后是巴黎匆匆的街景,是远处高高的埃菲尔铁塔,是从世界各地无心或有心前来哀悼的普通的人们……可我们都知道,这些还不够,你的完成时里还缺一声暖暖的“我爱你”——不是为了烘托王冠的尊贵和婚礼的庄严。我相信一定有人对你说过,即使这个人未必是我们希望的那个人;你也应该庆幸自己离开的时候有铁塔远远地守候,塞纳河的水波也把你弥留之际挂在心头的苦乐和憧憬统统浸泡在巴黎无声的历史里……

“爱过你”恐怕是这世上最孤寂的倾诉,你不知说给谁听,更不知谁在为此悄悄动容。春夏秋冬,我们认真于我们的认真,执着于我们的执着,也会错过,也会忘记。浮沉冷暖,希望认真而执着的我们对得起那些“错过”,对得起那些“忘记”。

2010年10月19日

隔重关,困尘寰

想写点东西。从书架上翻出本半旧的《元曲三百首》,那还是几年前从地摊上花一块钱买来的,随手翻到这句“隔重关,困尘寰”——题目于是就有了。在宿舍住的一大坏处就是总有人未经征兆地推门进来,未关你在宽衣解带还是像我这样在本子上涂涂抹抹,我懒于向多数人解释我在做什么以及这样做的缘由,这主要怪我:我总是习惯先去做,再去寻思这样做的意义。

和之前的一些文章不同,此番没有什么大不了,我就想写写这几天一些令我动容的生活细节。它们多数与一些回忆相关。

首先是一部视频短片——肖央的《老男孩》。我闻风从“优酷”上载下来,起初只是不想让自己时时处处显得落伍,比如前些日子诺兰的《盗梦空间》,各种精到的影评都蜚声网络了,而我连原片都没看过,再远一些,《阿凡达》也是。《阿凡达》累眼,《盗梦空间》累脑子,照我一贯对待自己感官享受时的散漫,还蛮有一些听起来有棱有角的理由。《老男孩》红了,又据说是搞笑短片,既然可乐,既然短,还是要看的。草草看了一遍,然后不得不认认真真地看第二遍、第三遍,后来把它载下来,和我珍藏的袁腾飞老师讲课的视频放在一起。一切对回忆的缅怀都是对自我的忠诚,任何时候,忠诚都是可敬的——更何况这种忠诚还冠以我们或者焦躁、或者光鲜,却无一例外留在物换星移之后的青春。

我不得不感叹。尽管肖央已经30岁,是踩着“80后”的边沿,但呈现在他镜头下的80后是凝固的,仿佛一个时代的欢喜和伤痕都冻结在他精心组合出的感触里。80后是很不容易的一代。我们没有出生在毛主席在世的六七十年代,没有分享到中国人火红的信仰;没有出生在市场经济扬帆起锚的九十年代,对搅动举国热闹的所谓个性之张扬也总保留着一丝隐隐的忌惮。我们没有出生在被矛盾刺的遍身创痛的七十年代,也没有五六十年代中国人那些疯狂的愿景;而我们的精神又总比不上九十年代生人那样贫瘠,我们那个时代还有MJ、卡拉扬那样的大师,还有擎着粉笔的白发苍苍的教授,还有潜伏在骨子里的创业的激情和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佝偻的梦想。80年代是很不容易的一代,我们还能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买得起房子,却未必在这里娶得起妻子;还能在同学聚会上开怀地闹一闹,却也会在背地里为自己的窘迫认真自责;还能出去走一走,奈何湘西、张家界的风光早已被一寸一寸仔细贴上了价码;还能笑、还能哭,不过要一个人午后对着办公室卫生间里的镜子摆弄这些表情。人为什么要这么可怜?——尤其是在人流如织,而世情荒芜的城市深处;人为什么要这么坚强?即使在标识着我们自信和梦想的坟茔被野草悄悄爬满时。

第二件和第三件事都和“校内网”有关。其一是我读到高中时很要好的一位朋友的状态,语句清丽至极,引我再三品读,不由得在她的状态下留下“绝美”二字。后来她告诉我那是冰心先生的话,高考前她背下来想到时答在试卷上,考试时却不知为何写不出了。我的时空感忽然就朦胧了。思绪马上抽回到那个特殊的时期——高三。有80后不诅咒高三的吗?又有多少同龄人在走过高三,走进大学或走入社会后仍旧坚持着对它的厌弃?不必描绘高三的场景,从高考重灾区走出来的英雄好汉估计还会在噩梦中常常记起来。我是河南人,却是北京户口,说起高考多少气短,但说起高三,并不比谁缺少回忆和想念的资格。还记得那时最痛快的事是中午吃完饭和班里的哥们儿在操场上打球,北京的12月是一陀冰,6月则是一团火,无论冰天还是火天,我们都会把里外几件衣服湿透。踩着上课铃闯进教室,在大家的笑声中各归各位,郭给上课会使出他的瑜伽功底把脑袋塞到桌斗里睡觉,vividly会继续稳定地做他的vividly,杰夫睡觉打呼噜,往往把老师给震了,还有江豆、钟给、骚丁、肖妈和蘑菇……对了,马赫儿,我怎么把你忘了?你和我会用刚发的卷子擦脸——不同的是我拿的是自己考高分的科目,你拿的是自己考倒数的科目。你们都还好吗?转眼之间这些余热未尽的过往都已叫做“很久以前”了。像用四袋苹果就喂的年轻的中国人饱食终日、无以用心的乔布斯说的那样:“尽管我们都想上天堂,但我们都不会为此去死。”“很久以前”一般是童话的开始,但谁教我们大多数人在童话里都只是坐井观天、又从未被哪家公主亲吻过的青蛙——幸运的是,我们在一口井里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