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宿舍的路上,张原盘算着过年回家的一些事。辛苦了一学期,该放松的器官一定不能再教它们继续工作;精打细算了一学期,领了压岁钱好歹可以痛痛快快地长舒一口气;孤独了一个学期,很多留在老家的老朋友正洗净了手脚上的泥泞从田里跳出来等着他带回北京的故事和它们梦寐以求的大学的故事——这倒真成问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总之说什么他们都是崇拜的,都是坚信不疑的。
回到宿舍楼,张原甚至不着急摁下电梯的按钮。管一楼楼层的姐姐刚下班,换了自己的衣服朝张原这边满面春风地走来。张原心想:北京真是个好地方,当初自己报到的时候这位姐姐刚来K大工作——一口的乡音,穿上工作服像个四十岁的农妇。也就是半年的光景,穿上自己置办的衣服,已和班上同样爱淘换衣服的女同学看不出半点差别了。而穿戴上的认真,也叫人分辨出她的妙龄和品貌,忍不住在出入宿舍的时候朝她笑笑。
“你们大学生毕了业就会很好活了。”
“这也未必。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学校里表现再好出了校门也一样是白板一张。”
那姐姐抿嘴一笑:“这我也听说了,一个人漂在北京多不容易,大学生又能神气到哪儿去?”张原听着分外刺耳,心想自己不过是客气客气,你倒反客为主,就坡下驴了。那姐姐立即瞧出了不对,朝张原眨眨眼睛算是道了歉,心里暗自愤恨张原的小心眼,口气却较刚才还要轻松。
张原立刻原谅了她,饶有兴致地继续问:“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你们都走了,学校也不能没人看吧!”
“是啊,读书都读傻了,可是不回家,待在学校又能干点啥呢?”
“不回家,你们又都不在,闲待着呗……”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收起百无聊赖的表情,“倒是我妈已经来北京看我了!”
“是嘛!那很好啊!可以带阿姨到处逛逛,大过年的挺多地方都有活动。”张原显示出极大的热情,心里已在罗列都有哪些地方可去;一边罗列,还一边后悔自己因不得不回家而错过了很多好戏。
“到处走走是要花钱的,但不出门就更无聊了。学校不让员工宿舍留外人,我的饭卡又不够两个人吃,想真正闲待在屋里都没门!”那姐姐显出极大的懊恼,但进城半年积攒的演技又无法掩饰懊恼之下藏着的幸福和喜悦。
“听说过‘宅女’,还没听说过‘宅老太太’的!”张原这边夸张地笑道,而那姐姐又很配合地做出既生气又欢喜的表情。
“我妈这次来看我,好像早有准备,我还担心她非得住在我这儿,哪知道她早就找好了旅馆,刚落脚就闪人了!”
“是吗?那挺好。”
“今天看我她还帮我打了一份饭,我连食堂都不用跑了。”那姐姐露出自豪的表情。
“她还办学校的‘一卡通’了?阿姨真行!”张原心想,上次他妈妈来看他都没办成“一卡通”,花了不少冤枉钱。
“应该是办了吧。管他呢!可是今天同寝的姐们儿请客,她的饭也白带了,我搁暖气上了,吃了吗?没吃拎宿舍去,姐请你!”张原的脸上写满了“不好意思”,使劲地摇摇头。
正说着,上面的电梯自己下来了,张原同那姐姐道了别,耳畔仿佛还闪烁着她风铃一样的笑声。妈妈来看她,真好,还特意办了饭卡给她捎饭吃。
第二天一早,张原打点好行囊,满心欢喜地踩着夜色的尾巴踏上了回家的路。推开宿舍大门,一股清冽的寒风迎面扑来,身体内沉睡的细胞马上变的清醒和雀跃了。张原正要出门,无意中瞧见一楼的暖气上紧挨着昨天晚上姐姐剩下的饭又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份食堂里新打来的早餐——大饼的一圈泛着油黄,米汤吐着热烫烫的白烟。
张原会心一笑,愈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走出宿舍楼,他瞧见不远处的地方正飘着一片孤零零的身影,借着宿舍楼前路灯的光他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的轮廓在长宽黑色羽绒服里包裹得严严实实、干干净净。她的腋下晃着一只空空的布袋,在清晨无边的宁静里朝黑夜褪去的地方无声地飘去。
张原屏住呼吸,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她不愿知道这越来越矮的背影里藏着怎样辛酸的一些故事。对面宿舍楼上的一块玻璃裂了缝,看样子随时会被一阵风撞开,估计因为不久就会人去楼空,所以上面似乎没有长胶带修补的任何痕迹。
2009年12月25日
美到荒芜是宁静
学校图书馆扩建后,整栋建筑的外部格局呈横放的“日”字形。这样,在连接部建筑的两边,即横放着的“日”字的怀里,就形成了两片不必为砖瓦土石所堆垒的空地。早在我来到学校读书之前,两片空地就被种上草木,各自开辟成了小园。
若论我对学校感情最深的地方,可以确凿地说是图书馆。不光是因为那里总可以找个位子坐下,安安稳稳地读我想读的书;也不只是可以在高大书架夹成的走廊间穿行,有种充盈的满足感和自豪感;两处小园的存在同样成为我格外喜欢在图书馆逗留的原因。
两处小园犹如孪生,方方正正的园子,单从景致上看不出多大区别。西南角一株参天的银杏,树下踏着的是未经园艺修饰的乱草地。夏天我没仔细看,不知在乱草丛里是否交杂着些寻常的野花。所以贪恋这一方袖珍的园景,是因为小园永远上着锁,里面觑无人迹。
不要以为我在说笑,我喜欢她们正是因为我从未有幸踏入半步;而其他人也同样没有打扰她们清静的幸运。一楼的窗口有空调和校工偶尔晾晒的衣物遮蔽,每次我朝小园里望都得至少攀上二楼的窗前。通往园子的大门永远上着锁,还颇有声威地在铁锁上加缠了一条铁链。人类总是徒劳地试图通过封锁自己的秘密来压抑别人的好奇心——于是,我总会看到大一的新生扒着门缝朝里面张望,然后满面狐疑地无趣地散开。至于园内是否真的埋藏着什么秘密我实在不感兴趣,只要容许我站在窗前朝里面俯望,任心中温暾的情感和湿热的焦躁在了然无声的园内挥汗如雨地相逐,就够了。
我曾想,如果这不过是任人进出的普通的园子,有同样寻常的草木和栖息在草叶间风情荏苒的春华秋实,以及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踩着直线背英语的男男女女,那我是否会像现在这样把内心的一个画角寄存在这里?恐怕不会。我会像所有自由出入园子的人一样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或许手里也装模作样地捧上一本不爱读的书,嘴里念念有词,留下的足迹机械地刻出一条与别人平行的直线。
幸而小园被上了锁,使她们不属于任何人,以致待字深闺的矜持最终被时间拉伸为锦书难托的缄默,所以尽可以用来将内心的情感安详地停泊。而别人同样可以把他们的情绪随意安置在这里,即便是猜忌、愤恨、嫉妒、空虚也都会和其他一切健康的情感在园内相安无事,各自微笑着游弋在园中光影的平静冲刷里。小园以她们凝固的平静容纳人们或者刚烈或者阴冷的各种情感,在面对被锁住的一园没人打扰的景色时,你的心会迅速平静下来,脱离现实生活强加给人生的单调的颜色,点燃内心世界满目的璀璨和琳琅。
今年年初,北京下了很大一场雪,小园由于没人清扫,积雪始终完整地闪烁在那里。隆冬时节,树上一片叶子都没有,树下的枯草已被积雪仔仔细细地蒙上——遍地的荒芜,满园的冷寂。但我路过窗口时总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影兀自望着园中的雪景若有所思,他们眼中都有各自生活内容的影现,而面色则殊为不一。
我猜想,他们或许和我一样,希望小园门上的锁链永远不要被打开……
2010年1月9日
买镜偶得
负笈历经年,
空悲叹蹉跎。
流水落闲花,
飘零自逐波。
买镜问老妇,
君家岁几何?
来去买镜人,
不识镜中我。
2010年5月6日
目送·共老
在山东的实习结束,我打算直接买票回河南。聊城是小站,只能买到过路车,捏着三十七元的硬座车票,头顶一轮北方夏天的大太阳;只见列车身后甩出一条空荡荡的铁轨,正被午后的热气煎成又碎又软的几段。我把背包朝身上使劲拢拢,最后瞪一眼聊城的站台,钻进了绿铁皮里。
车厢里满是人,满是人发出的各种声音和气味,我的行李只有一个背包一个挎包,但在这样的沙丁鱼罐头里仍需辗转腾挪才能蹚开脚尖。找到我的座位,好容易才把盘踞其上的两个彪形大汉劝走,这之后我就再不敢离开我的座位,幸而天热,身体也存不住水,加之腹中空虚,没有三急之虞。我拽出一本书来看,六个小时的光景倒不那么漫长,一百多页读下去就听见报“开封站”了,不消一会儿——郑州到了。
我曾无数次地颠簸、摇曳在一段旅途上,它们无一例外地具备非常明确的起点和终点。乘车时我总忍不住吓自己:“若是打瞌睡醒来,发现这趟车永远不到站,或者你根本不知道要在哪站停留,不如直接从窗户跳下去——起码这一站叫做‘死’。”后来有了动车,车窗是全封闭的,就更加剧了我为自己量身制造的恐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想不出什么办法从这种假想的绝境中脱身。后来,在不知去哪里的动车上我忽然想明白了:“干吗要脱身?这可真是愚蠢。既然它永不停下,就让我剩下的人生全部换算成里程好了,计较年岁渐长、物华荏苒和在心底里数自己踩过多少里程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时候坐火车喜欢争最里面靠窗的座位,因为可以不厌其烦地一路看风景,即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和寻常不过的农田村落,我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几个小时。现在坐火车喜欢紧靠过道的最外面的座位,只因为方便拿行李,方便东张西望。小时候坐火车喜欢听人家讲故事,和人家交朋友,现在只喜欢一个人蜷缩在座位里呆呆地读完一本书,任何声音都对我是一种讨扰。小时候坐火车总是不停地吃呀吃呀,然后从车厢这头蹿到那头找厕所;现在呢,就像哨兵一样坚守着我的位置,防范着周遭压迫过来的敌意。
“达尔文第一次到澳洲时,见到一个10岁左右的聪明伶俐的男孩,便把他带走了,以便让他到英国去‘文明化’,并给他取名为约翰·明斯克。几年后,又托人把他再带回澳洲,大有‘撒下文明的种子’之意。达尔文第二次去澳洲考察时,苦苦追寻那男孩的下落,知情者却回答说:‘我们已经把他吃了。因为他没有像样的体力,很多体力事都不会做。’达尔文很痛苦,也很伤心。为了纪念这颗‘文明的种子’,特意给一座小山起了个名字,叫着约翰·明斯克山。那个山很小,但却是达尔文为之命名的。现在,精密一些的世界地图上还有标记。那座山不说话,却告诉人们,人类在向文明的进化中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段话出自《文明的代价》这篇文章,先进文明在成长过程中势必遭遇落后文明的围剿,但即便围剿怎样惨烈,我们终究会看到全新的文明拖着遍身伤痕从落后文明倒下后郁积的废墟中踉踉跄跄地站稳。现代人已经习惯了坐看落后的倒掉和先进的胜利,甚至在对待人生方面越来越草率地处置停留在记忆中的往昔。这或许是我们已文明到虚怀若谷地接纳一切先进文明的成果,这或许是我们可怜到丢失了文明发展过程中浴火重生的感觉。我们习惯了接受,习惯了往前去,具体到个体的人生上,习惯了在无事可做时才“内自省”,在爬不起啦时才往回看看。这多像是一列绿色铁皮的笨重火车,一路驶过去,从未在乎自己的身后已漫不经心地甩下了一条漫长的旅程,自己的身前不过是上一列火车甩下的同样漫不经心的过去。
说的有点远了,还回到我回郑州这件事上。
在爷爷家住,像过去每次回来一样。见到了很多亲戚,大家在一起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中间还和我多年不见的初中同学小聚了一次,大家开开心心地玩了一下午。刚一见面,无论亲人还是朋友,都觉得他们变了;过了一些时候,哦,还没变,还是老样子;再相处一段时间,咦,不对,这里那里的确和过去不一样了啊;临走道别时,一声“再会”还是那么温暖、亲切。
变与不变此时当然已不再重要。我会有感于目送着老人们渐渐变老,渐渐和我的生活轨道越拉越大;会惊喜于目送着孩子们慢慢长大,尤其一年半载地不见,他们就敢比你还高半头!当然也会由小时候那些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变成今天一尊尊颔首含笑、沉默不语的石佛……“目送”是一种丈量人生经纬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是痛苦的。比如我听说姥姥在乡下腿脚不利,既要机械地接受治疗,又不能到处去老伙伴们那里走动。还有奶奶为了制酱险些闪了腰,要知道对于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闪了腰意味着什么。人生的半球仿佛突然间转过了一昼夜,我会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过去那个背着我、牵着我到处玩耍的长辈此时已不堪岁月的重量,每一点艰辛都写进眼角的皱纹,每一点苦涩都缠绕在白发的发根。值得庆幸的是,目送的过程有时候又是快乐的。小堂弟转眼间四岁了,已经可以仔细地把各种玩具的好处讲给我听,也可以带着我在他们家到处参观,仿佛在瞻仰一座童话中的城堡。表妹转眼都该上高中了,还清晰地得幼儿园时她坐自行车睡着脚被轮子绞伤,在我家休养的情景,那一年我们还会为了看哪个频道争执,还会因我斥责她不按时完成作业而瞪眼。这样的目送是看着希望冉冉升起的过程,我的内心会被这丝丝缕缕的温暖烘烤的很舒服。当然,看风景的人也在看我,我又何尝不是时刻生活在家人、爱人和朋友的目送中,他们也会因我而悲喜,也会主动把自己和我写在相同的情节中或同一首诗的两处韵脚里。
“目送”之外,还有“共老”。这当然是说我的朋友们,我可以非常放心,非常开心地和他们共同老去,大家“扪虱倾谈惊四座,持蛰下酒话当年”,意气风发,年华激扬。我又为自己制造恐惧:“倘若一觉醒来发现我被遗弃在一个荒岛上,有看不完的书、吃不完的珍馐美味、和只供寻欢作乐的美女相陪,我能坚持待多久?”不排除有些杰出人士能安安稳稳地待一辈子,或者一二十年,乐观的估计,我可能能待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之后,倘若再没有人出现在我的生活,我就会因恐惧自己被磨蚀掉人的纯美本性而代之以原始粗拙的兽性而自行了断。人从来不能一个人自顾自地活着,就好比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镜子,否则怎么认识自己呢?有朋友在身边,或者隔着天涯海角,但只要有这么一些人不声不响地存在着,人生的不同纬度才会生长出不同的风景。很庆幸有人甘于与我共老,互相见证各自的人生,朋友是刻在背上的花纹,即便自己一生也不得见它们的形状和走势,可一旦没了他们,只能做汤锅里炖着的王八,不能做游弋于沧海的海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