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华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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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章三七 风沙(二)

这个春天里,楼兰国下的第一场雨,虽然在三危山周边的地区缠绵了一天一夜,但与远在几百里外的喀什却毫不相关。

贵如油的春雨没有眷顾到楼兰的王都,喀什城中没有任何湿意,中午时分,从城外吹进来的风中,甚至还隐隐带着些许热浪。

整个喀什城的空气都是干燥的,即便是那些空气不太流通的地方亦是如此,比如位于西方最边缘处的天牢。

喀什的天牢很大,即便与恢宏浩大的楼兰王宫主殿比较起来,也毫不逊色。但与光明正大,空旷浩远的王宫比较起来,天牢里虽然十分宽阔,却又显得那么狭窄和拥挤,因为这里充斥着无数作奸犯科的罪民。

这里的罪民们情况各异,有杀人放火的,有**掳掠的,有名动一时的江洋大盗,当然也有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偷了邻居家一头牛或一只羊的寻常土贼。

天牢里关押着这群罪民,各自有着不同的故事,不同的遭遇或经历,或许曾经的他们只是想平安的过完一生,可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让他们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成为了这座天牢里的囚徒。

唐子衿也是这些囚徒里的一员,只是他的身上并没有抄家灭门、强奸妇女之类的罪行。他被囚禁在这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平国公主的接风宴上杀了一个人,而刚好这个人又是楼兰大司马赵赦的孙子。

他此刻正坐在一间整洁干净的牢房里,牢房里只有一张普通的木板床,和一床普通的棉被,以及一个马桶。这样一间牢房,与楼兰普通农家的客房没有多大区别,与奢华这个字眼也完全没有关系。

但周围的囚徒们,自从他第一天住进来开始,看向他的眼光便有些异样。

唐子衿令众囚徒刮目相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长了一脸的横肉,脸上还残留这几道刀疤,像极了传说中的江洋大盗,也不是因为他的言语里充满了对生命的淡薄,会让人在第一时间里觉得他是一个亡命之徒。相反,唐子衿淡薄的身体和略显苍白的脸庞,给囚徒们的印象便是文弱,像寻常书生一般的文弱。

于是他们有些好奇,这个文弱的数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被关了进来的,而且还有资格单独霸占一间环境清幽的牢房。要知道他们所住的牢房,除了满地散乱的稻草,最多的便是人。

确实,除了唐子衿所在的牢房,其他的牢房都是人头攒动,难以想象,这么小一间的牢房里,居然能关得下十余个罪人。

最初的惊讶过后,这些被关押了无数年的罪人们便对这个新来者失去了兴趣,他们的心神在昏暗的天牢里麻木了。

直到中午十分,由于某人的到来,这些麻木的囚徒们心中才又被掀起了一阵涟漪。来人一个女人,准确的来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少女,她的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但食盒边溢出的香味却让他们暗暗的吞了吞口水。

食盒里的香味,对这些囚犯们的吸引力并不是最大的,对他们有着致命吸引力的却是少女本身。这些被关押着的囚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见过女人,今天突然见到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女孩,眼中纷纷流露出了赤裸裸的欲望,有几个胆大的甚至下流的吹起了口哨。

少女听着口哨声,眉头微皱,脸上流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她的表情当然逃不过身边两个狱卒的眼睛,两个狱卒在这座天牢里待了很多年,见过很多在宦海沉浮中失志下狱的高级官员,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登峰造极。

看到身旁的这位贵人脸上的厌恶神色,两人快速的扬起了手中的皮鞭,狠狠的抽了过去,落在坚硬的围栏上,几个靠近栏杆的囚徒脸上,瞬间出现了一道血痕,痛苦的捂着脸倒翻在地。

看到同伴的遭遇,牢房中的其他罪民安静了下来,不敢吱声,只是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不远处的动静惊扰到了正在安静的闭目养神的唐子衿,他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便看到了这个美丽的少女。少女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和他的目光交汇到了一起,这一眼,便是万年。

少女眼眶微红,有水珠从眼角流了了下来。眼泪一旦落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她十分精致却又十分憔悴的面颊,缓缓的落到了地面上。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少女眼中的泪水深深的刺痛了唐子衿的心,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发出了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

“诗兰,你来了,”唐子衿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却都只化作了一句嘶哑的你来了。

这句话是许多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再次见面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这句话并不如动听,却止住了云诗兰的泪水,她以用手擦了擦眼角,三步并作两步,张开双臂飞快的跑到了唐子衿的身边。

来到唐子衿跟前后,云诗兰才发现两人中间隔着一道厚实的围栏,她只能紧紧的握住唐子衿的手,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天涯。

看到此情此情,那两个陪着云诗兰一起进来的狱卒,识趣的退了出去。两旁的囚犯们迫于先前的鞭子,偶尔抬头迅速用余光瞟上一眼,便又赶紧低下头。从先前两个狱卒的表现看来,这对男女都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虽然他们的心神已经麻木了,但却知道疼痛的感觉是真实的,所以此刻显得异常乖巧。

从来到唐子衿身边的那一刻起,云诗兰的身躯便开始颤抖了起来,握着唐子衿的手在颤抖,提着食盒的手也在颤抖,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子衿,你受苦了。”

看着眼前这个红着眼眶,颤声说话的女孩,唐子衿知道这个女孩是他的爱人,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只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只有无限的柔情,却没有丝毫的恨意。

唐子衿从厚实的围栏中伸出手来,轻轻的揉了揉云诗兰柔顺的头发,笑着说道,“比起他们来,我真的不苦。”

这个笑容或许是唐子衿自八岁以后,笑的最真诚的一次,这个笑容让云诗兰看的痴了,犹如梦呓般的说了一句,“子衿,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诗兰,你的心意我明白,若事不可为,你也不要勉强,”唐子衿平静的说道。晨时楼兰王宫中中所作出的决定他并不知道,他说的“事不可为”只是单纯的能不能出去这件小事。

“子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那日那一剑杀了赵无庸被关进天牢,唐子衿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不会有多好,即便楼兰王看在女儿的面上不杀自己,也有可能被关押至死。事实上,唐子衿的想法过于乐观了些,他不知道他杀死的是楼兰大司马的孙儿,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所以他不知道明天他就要死了。

因为有那么多的未知,所以他并不知道云诗兰这句话的含义,以及这句话的分量。

既然下定了决心,云诗兰便不再多说,放开了那只一直握着唐子衿的手蹲了下来,打开食盒,把一叠叠精致美味的小菜和一壶马奶酒从围栏的缝隙中递了进去,柔声说道,“子衿,你一定饿了,先吃些东西吧。”

这些天来,天牢里的狱卒对他虽然还算尊敬,但吃的东西却很清淡,不说色香,就是连味道也没有多少,云诗兰带来的这些酒菜的色香味俱全,直接激起了唐子衿的食欲,他也没多想便大口的吃了起来。

唐子衿的吃相落在了云诗兰的眼中,她很开心的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般。但笑着笑着眼泪便又流了下来,她知道唐子衿说不苦,其实很苦,她很心疼,又想到了心爱的人明天就要走上刑场,便越发的心疼,方才红润起来的脸色又陷入了病态的苍白之中。

唐子衿似乎感觉到了云诗兰的变化,和声说道,“诗兰,看到我好好的,你应该开心才是,这样大喜大悲太过伤身了。”

云诗兰神情黯淡的说道,“子衿,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句话唐子衿听着怪怪的,便开口问道,“我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子衿,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云诗兰重复着先前一直说的那句话,不知道想给唐子衿信心,还是想给自己信心。

云诗兰这么一说,唐子衿没有在吃了,因为他意识到了什么,心爱的姑娘今天一直都在重复着这句话,似乎想说明什么。

他想开口询问,但话到嘴边却变了,“诗兰,我吃饱了,你快些回去吧,这种地方不适合待的太久。”

听完唐子衿的话,云诗兰乖巧的点了点头,收拾好食盒便缓缓的走了出去,一直没有回头,直到快到拐角的地方,她才回头看了唐子衿一眼,她的眼中有一种叫做凄婉的东西。

云诗兰走后,安静的牢房中又又再次喧嚣了起来,但罪民们口中那些荤段子唐子衿完全听不进去,他在思考云诗兰先前说的话。

诗兰为何一直在说要救我出去呢?唐子衿皱着眉头,半晌之后,他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抬起了头静静的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这一世的深仇,我恐怕无法在报了,诗兰,你的情意我只能来生在还你了,唐子衿在心里说道,他明白了云诗兰反常的举动中代表了什么,这个时候他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就要死了,死在这个自己最仇恨的地方。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的心情很矛盾,他痛恨这个地方,却又对这个地方充满了眷恋,或者说让他充满眷恋的是这个地方的人,一个叫云诗兰的姑娘。

原来这个世上最值得眷恋的,除了爱便是恨,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