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在家中闲着,转眼过去两日,柳三来信了。这信是文字书写的,字很是娟秀,乾清怀疑是找青楼姑娘代写的,文绉绉的。信中之言,换成柳三的话便是“夏小爷没事就好,我总是求佛祖保佑你呢”“那个韩姑娘不知道去哪了”“最近风声紧,有债主追我,不敢露面”。
而他在信中最后了一些话,大意是,据街头巷尾所传,青衣奇盗是女子。夏小爷,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还有,夏小爷如果不识字,便让下人念给你听,别画画了,画的太丑。
乾清握着信愣了许久。他决定披衣前行,打算去客房问问事情原委。
他这几日卧病在床,很少下地,却因噩梦缠身而不得安眠。如今推门而行,有些萎靡不振,而屋外干冷的空气反而使他的精神好了几分。
冬日夕阳悄然照射着夏宅院内的池塘,波光粼粼的池塘旁边立着一棵老树。乾清并不知道厢泉的住处,左顾右盼,正巧往树上看去。一只白猫懒散地卧在树上,见他来了,懒洋洋地叫唤一声,感觉它像是杨贵妃,乾清像是倒夜壶的小宫女。
乾清哼了一声,这便知道厢泉住在此屋了。推门开门,屋内的小灯给厢泉身上打上了一层浅淡的暖色光晕。他背对着乾清,好像在认真摆弄什么东西,而他身后的炭火烧得旺,正发出嘶嘶的响声。
乾清移步上前,解开披风,却见桌子上摆着稻草一类的物事,很是吃惊:“你在做些什么?”
听闻乾清的声音,厢泉这才转过身来,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能满地乱窜了?
他聚精会神地思考,竟未发觉乾清进来。乾清则上前看了看他桌上的杂物。一些破碎的纸张,一些稻草根,一些沙土。他有些不解,却听闻厢泉长叹一声:“很怪。”
“什么怪?”
“长青的事很怪。总这样算是行不通的,今夜要试一下。”
“试什么?”
厢泉有些忧郁地看着桌上的杂物:“案子发生在几十年前,时过境迁,所有的事物已经被时间消磨的灰飞烟灭,但终究有些东西是不变的……”
他沉默一会,拿了厚衣:“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为青衣奇盗,对吧?走吧,去街上等答案。你穿的厚些。”
乾清想问些问题,但是厢泉递给他一件更厚的棉衣,自己则率先出了房门。
夕阳矜持地渐渐远退,天空一抹浅红逐渐退去使得冬日夜晚凉得逼人。乾清轻轻的呼气,一层白雾浮在眼前随即消散不见,却将眼前厢泉的身影衬得更加真实。厢泉好像刻意走的很慢,生怕自己身后的乾清跑丢了似的。
乾清已经数日不曾出屋,经过潘楼街,瞧见金雀楼的座位空了,便知陆显仁已经在禁足养伤。而门前的擂台正在收摊,门口所挂的红色吊牌已经剩下几个了。
乾清想起自己有这么多银两尚押在此地,也不知押谁的宝。要不问问厢泉,押谁呢?
厢泉见乾清停下,自己也停下。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便将事情猜透几分。
“又赌了?”
乾清有些恼怒:“什么叫‘又’?”
“钱财乃身外之物,失去的终会回来。”厢泉只是冲着吊牌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那意思,摆明了要置身事外。二人顺着覆盖薄雪的街道行进,乾清也不知他会将自己带向哪去。待到街角,厢泉停下了,买了两个热腾腾的烧饼,递给乾清一个,另一个捧在手里自己手里。
“你知道我没吃晚饭?”
厢泉在街角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当然,边吃边等。”
“你为何会知道?”
“我不给你做,你能有吃的?”
乾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我这几日吃的饭是你做的?我家厨子呢?”
厢泉刚要回答,却突然止言不语。
乾清顺着街道看去,不远处的街角慢慢的走来一个人。灯光昏暗,射出那人有些矮小的黑影。这抹黑影、这种昏暗之景一下唤起了乾清的记忆。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嘴唇动了动,手中的烧饼啪嗒一声落了地。
像是庸城风水客栈的黑影。
“很熟悉,是不是。”厢泉低声说了一句,缓缓起身而立,安然地拍打了衣衫上的雪,目光不曾离开那抹黑影。
原本叽叽喳喳的二人突然拉紧了弓弦,高度戒备起来。
只见阿炆慢慢从街角的阴影处挪过来。他依旧相貌丑陋,整个人蜷缩在破衣烂衫里。待近了,便看见他眼中闪着浅淡的光,有恨意,然而黑夜与白雪轻轻悄悄将这抹恨意掩盖,抑或者说,在拼命掩盖恨意。
微雪飘零,气温骤降。
白雪,灰瓦,小巷。一个算命先生,一个富家少爷,一个江洋大盗。
只是这大盗的形象和人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乾清的呼吸一下子滞住了。微弱的灯光打在三个人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层暗影。
阿炆看看眼前的二人,目光很是阴暗。他瞧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看似淡然又有些疑惑的语气,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厢泉眉头一挑,没有立即回答。而乾清则心中疑惑,他没想到阿炆竟然开口先说了这句。
阿炆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厢泉,目光深沉如水:“我是粗人,不太识字,信是找人念的。易公子有话不妨直说,用如此办法,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厢泉没有接过信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你不肯承认,便是愿意让她受苦?”
大雪飘零,空气微冷,气氛亦冷。
“阿炆无依无靠,又不曾做错事,不知易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兴许你……只是找错了人。”
阿炆说了这句,连告别都没有。转身又走回了雪夜和暗影里。乾清隐隐感觉到他的脚步有些疲惫,所踏之处留下一串脚印,也留下一地阴霾。
厢泉目送他远去,叹息一声,将信放回怀里。
乾清依然满腹疑惑。但他方才所见阿炆走来的身影,已经猜透了几分。
夜色渐深,厢泉只是目送着阿炆的身影,直到确保他消失在街角,这才依靠着砖墙,深深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了。”
乾清看着阿炆消失之处,伸手指了指:“他就是……”
“青衣奇盗。”
厢泉说完,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在庸城事件发生之后,清、泉二人在这样一个小巷子里与青衣奇盗会面,进行了一次短暂得不能再短暂,和平得不能再和平的对话。
寥寥数语,毫无信息量,唯有白雪疲惫的降临,好像这个事件有了一个稀里糊涂的落幕。
而事情是不会这样结束的。
厢泉将字条收入怀中,又叹了口气:“走吧。鸳鸯大盗……我们现在去牢里,去盘问那另一个青衣奇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