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还曾有一首诗《狱中题壁》,虽然在日本人的严密监控和管制之下,未必真能题写在牢房的墙壁上,但却可以确定是在狱中创作的。用了谭嗣同曾用过《狱中题壁》这个诗名,或许是借此表达自己的决心: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
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凶狠残暴的日本人,用尽了方法,始终没能从虚弱的戴望舒那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们也根本未能动摇的戴望舒的斗志,恰恰相反,在他们的拷打和酷刑之下,戴望舒更坚定了反抗的勇气,以及对未来的信心。
曙光到来
叶灵凤想尽办法,多方营救,终于在1942年5月把戴望舒从监狱中保释出来。经过狱中的种种折磨,戴望舒的身体彻底垮掉了,根本不复一个三十八岁的壮年男子的模样了。
出狱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戴望舒便到大同图书印务局做了编辑。这里的老板正是以前《星岛日报》的社长胡好。后来又开了书店,打算卖自己的书以谋生,但因为时局动荡,也没有维持多久。他也在报刊上发表些作品,挣点稿费,但因为受到日本人管制,这些文章多是不谈时政的。直到1943年,戴望舒与小他二十一岁的杨静结婚之后,依然是这样过着日子。
但在那种黑云压城的苦闷和压抑之下,要戴望舒完全做到闭口不言,其实是不可能的。1942年7月,诗人写就了杰出的诗篇《我用残损的手掌》,诗中意象的对照让诗歌充满了力量,这是在诗人心中久被压抑,不得不发的力量,这力量直至今日依然令人动容。“残损的手掌”,摸索着残损的祖国,在阴霾中饱经创伤的家国,令诗人心碎,但他仍然不放弃希望,他相信太阳终会驱逐阴暗。
国土的沦丧使诗人异常悲痛,他甚至写了一些带有强烈号召性的诗作,如“只有起来打击敌人,自由和幸福才会降临”(《心愿》)。这与他一向的诗歌理念是有出入的。而到了1945年,日本开始节节败退之时,他更是写下了《口号》这首诗:
……
看敌人四处钻,发抖;
盟军的轰炸机来了,
也许我们会碎骨粉身,
但总比死在敌人手上好。
我们需要冷静,坚忍,
……
苦难的岁月不会再延迟
解放的好日子就快到,
……
这是他以前绝不愿意写的类型。这首诗很难说得上有多少文学性,按照戴望舒自己的标准,是不是“诗”,都还不好说。但戴望舒终于还是这样写了,甚至就以“口号”作为标题。这应该是由于经历了太长时间的日本黑暗统治,戴望舒胸中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正好在这时,盟军又在整个战局中取得了较大的优势,天边已现出胜利的光芒,希望越来越真实地显现出来,诗人自然也因此欢欣鼓舞,写起来也就直白得多了。
抗战时期,戴望舒还写了一些抗战歌谣,当然是以匿名的形式来写,如“神风,神风,只只升空,落水送终”,讽刺日本的“神风”战斗机,诅咒他们落水送终;“大东亚,啊呀呀,空口说白话,句句假”讽刺揭下日本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虚伪面具。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香港终于在经历了阴云密布的“三年零八个月”之后迎来了曙光。
上海自辩与抗战的灵魂
正当戴望舒拖着虚弱的身体,准备好好享受这期盼已久的胜利,享受这久违的阳光,却又出现了令他痛心的事情。
原来抗战胜利后,老舍代表“文协”总会给戴望舒写信,请他出面组织“文协”香港分会的恢复重建工作,并组织调查沦陷期间附逆文化人的罪行。
这时,却传出了戴望舒便是“汉奸文人”的流言蜚语。何家槐、黄药眠、廖沫沙等二十一人联名写信给“文协”总会,直指戴望舒“与敌伪往来”,这封******在《文艺生活》和《文艺阵地》上同时刊出。结果,香港“文协”被“港粤文协”收编,而戴望舒则不得不前往上海,为自己辩护。
敌人的残暴使他的身心备受摧残,而来自内部的污蔑和诋毁则带给他更大的创伤。在上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戴望舒一挥而就,写成了掷地有声的《自辩书》:
我觉得横亘在我的处境以及诸君的理解之间的,是那日本占领地的黑暗和残酷。因为诸君是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而我却在魔爪下挨苦难的岁月。我曾经在这里坐过七星期的地牢,挨毒打,受饥饿,受尽残酷的苦刑(然而我并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我是到垂死的时候才被保释出来抬回家中的。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就失去一切的自由了。我的行动被追踪,记录,查考,我的生活是比俘虏更悲惨了。我不得离港是我被保释出来的条件,而我两次离港的企图也都失败了。在这个境遇之中,如果人家利用了我的姓名(如征文事),我能够登报否认吗?如果敌人的爪牙要求我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又是无关国家民族的利害的(如写小说集跋事),我能够断然拒绝吗?我不能脱离虎口,然而我却要活下去。我只在一切方法都没有了的时候,才开始写文章的(在香港沦陷后整整一年余,我还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诸君也了解这片苦心吗?),但是我没有写过一句危害国家民族的文字,就连和政治社会有关的文章,我再一个字都没有写过。我的抵抗只能是消极的,沉默的。我拒绝了参加敌人的文学者大会(当时同盟社的电讯,东京的杂志,都已登出了香港派我出席的消息了),我两次拒绝了组织敌人授意的香港文化协会。我所能做到的,如此而已。也许我没有牺牲了生命来做一个例范是我的一个弱点,然而要活是人之常情,特别是生活下去看到敌人的灭亡的时候。对于一个被敌人奸污了的妇女,诸君有勇气指她是一个****吗?对于一个被敌人拉去做劳工的劳动者,诸君有勇气指他是一个叛国贼吗?我的情况,和这两者有点类似,而我的苦痛却是更深沉。
这短短数百字,“不是英雄的慷慨宣言,更非烈士就义前的振臂高喊。可是,它所具有的深沉与悲切,却有着另外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李辉语)。
戴望舒忍辱负重,坚守在沦陷后暗无天日的香港,甚至在阴森的牢狱之中,野蛮的酷刑之下,也从未向穷凶极恶的敌人屈服,从未吐露任何一条敌人想要得到的信息。但最终,戴望舒竟被与自己本应在同一战线的人告发、诬陷,联系到前面提到的戴望舒的留守有可能是组织的“需要”,就更令戴望舒伤透了心。戴望舒如实地写下了他在香港沦陷时期的所作所为,并真诚地(也是不无自伤地)写了自己的感受。
在抗战这个问题上,戴望舒所做的一切无愧于他自己的心。
“望舒”是为月亮驾车的神的名字,后来常常被用来代指月亮。正如他的笔名“望舒”,他的灵魂便如一轮皓月,其光辉并不因为人们的物议而稍有减损。
这抗战的灵魂。
翻译生涯与《洛尔伽诗钞》
戴望舒在他短暂的生命中,为我们留下了九十余首诗作,数量并不多,但那些诗歌中呈现出的激动人心的语言和节奏,以及对命运的思考和叹息,使得它们经历时光的打磨之后,依然散发着光辉,同时也使得戴望舒的“诗人”身份被人们熟知和接受。但“诗人”戴望舒所取得的成就远不止于此,不过在“诗人”身份的映照下,他在其他领域的成绩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而已,比如,我们在提到戴望舒的时候往往会说“诗人戴望舒”、“雨巷诗人”,却很少说“翻译家戴望舒”。就连现代文学史,也甚少提及戴望舒的译者身份,提到了也往往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
但事实并非如此,戴望舒在翻译方面取得的成就,绝不会低于他的诗歌创作。一位能够说出“只有坏诗一经翻译才失去一切……真正的诗在任何语言翻译中却永远保持它的价值”的译者,他对翻译的看重以及他对翻译的信心不言而喻。他甚至说:“只在用某一种文字写来,某一国人读了感到好的诗,实际上不是诗,那最多是文字的魔术。”在施蛰存的回忆中,精通法语(后来又精通西班牙语、俄语)的戴望舒“译外国诗,和他的创作新诗,几乎是同时开始”。在他的一生中,写作和翻译两项工作,一直是以齐头并进的方式共存,并且互相影响和促进着。他的译作在他的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时至今日,许多诗人依然把戴望舒的译作视为范本,尤其是他未竟的译作《洛尔伽诗钞》,更是影响了北岛、顾城、柏桦、吕德安、翟永明等诗人,伊沙也曾在微博上说过戴望舒翻译的洛尔伽是极品。
戴望舒翻译的第一首诗应该是雨果的《良心》,那时他还在上海的震旦大学读书。在那里,严厉的老师樊国栋使他经历了严格的法语训练。那位一丝不苟的法国神甫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学生在掌握了法语的精要之后,马上就背离了课堂上所教授的浪漫主义文学,把兴趣转向了象征派和后象征派。施蛰存回忆说:“望舒在神甫的课堂上读拉马丁、缪塞,在枕下却埋藏着魏尔伦和波德莱尔。……但是,魏尔伦和波德莱尔对他也没有多久的吸引力,他最后还是选中了果尔蒙、耶麦等后期象征派。”雨果的《良心》虽然属于浪漫主义,并不是戴望舒当时渴望阅读的那一种类型,但或许是因为取材于《圣经》,得到了神甫老师的特别关注,课堂上老师的过度强化,使戴望舒对这首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有了翻译的欲望,于是《良心》便成了他的第一首译作。当然,那个版本和最后印在出版物上的版本之间,已经经历了许多次修改。
那时,戴望舒和施蛰存、杜衡等办了一个文学刊物《璎珞》,用来发表他们自己创作和翻译的作品--当时他们在文坛上都还没有名气,缺少发表作品的阵地。戴望舒的一些早期译作就发表在《璎珞》上,其中较有影响的是翻译魏尔伦的《瓦上长天》。魏尔伦是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作品中充满音乐感的韵律,给诗歌注入别样的风情,但同时不免也使诗歌变得难以翻译,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转换之后,既要做到意思准确、字词精当,又要保留原有的韵味,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但戴望舒另辟蹊径,用了文言文而非当时盛行的白话文来翻译,总算保留住了诗歌的音韵,而古典小令的形式,也使诗歌显得古色古香、充满韵味:
瓦上长天
柔复青!
瓦上高树
摇娉婷。
天上鸣铃
幽复清。
树间小鸟
啼怨声。
帝啊,上界生涯
温复淳。
低城飘下
太平音。
--你来何事
泪飘零,
如何消尽
好青春?
或许这算不上杰出的翻译,但对于刚刚起步的译者来说,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那时的戴望舒,也敢于挑战翻译界的前辈。当时在翻译界颇有影响的李思纯旅法归来,将自己翻译的法国诗歌汇集成了一本《仙河集》,在吴宓主持的《学衡》上发表。戴望舒读到之后,发现其中错漏之处很多,便写了长文《读〈仙河集〉》,对李思纯的译本作了细致的分析,其中不乏严格的批评。但因为那时戴望舒还是个无名小辈,点名批评名家的行为容易被人们视为冒犯,因此《学衡》和其他刊物都没有发表这篇文章,戴望舒便把它发在了《璎珞》上。李思纯本人后来看见了,据说终身就没有再发表过译诗,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戴望舒的批评是能够站得住脚的。
1927年下半年,戴望舒和杜衡寓居在松江施蛰存家,后来冯雪峰也来了,四人把施蛰存家的阁楼当成了居住和活动的空间,取了个名字叫“文学工场”。他们通过阅读交谈,各自在文学造诣上,都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在这里,戴望舒翻译了法国作家夏多勃里昂的两部小说《阿达拉》和《勒内》,后来由开明书店合为一册出版,名字改为《少女之誓》。他又与杜衡合作翻译英国诗人道生的诗歌和诗剧。这里有个和戴望舒批评李思纯类似的故事--杜衡在《小说月报》1926年第十六卷第十号上读到了傅东华翻译的道生的诗剧《参情梦》,觉得错漏百出,于是写了批评文章,也是发表在《璎珞》上。到了松江之后,杜衡念念不忘道生作品的翻译,便拉了戴望舒一起干。翻译完成后,他们把译稿定名为《道生诗歌全集》,但被冯雪峰批评说道生作品太消极,就没有为它寻找出版商。直到1983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戴望舒译诗集》,才由施蛰存选发出来几首,因为“没有分别注明译者,多数诗都无法分辨是望舒的译文还是杜衡的译文,因此,我只能拣我记得的望舒译文增补了三首”。1989年,戴望舒家乡的浙江文艺出版社编印《戴望舒诗全编》,施蛰存终于把戴望舒和杜衡所译的道生作品全部整理出来,但大多数作品的具体译者,成了永久的谜。
到了1928年,戴望舒在震旦大学的同学刘呐鸥打算在上海办杂志、开书店,他们四人前往上海帮忙。他们开办了水沫书店,并做了一本杂志叫《无轨列车》,后来又办了《新文艺》。戴望舒在这个时期翻译了他所喜爱的法国诗人耶麦的作品,以及高莱特、阿索林等法、西作家的作品。因为受冯雪峰的影响,戴望舒对苏联文学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翻译了苏联作家里特进斯基的《一周见》、伊凡诺夫的《铁甲车》。但戴望舒对无产阶级的文学和思想,并不是人云亦云地盲目接受,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示出了难得的清醒,一边靠近,一边也在积极反思。他翻译了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唯物史观的文学论》,在译后记中他写道:“作者对于唯物史观在文学上的应用戒人夸张,他对于把事实荒唐地单纯化的辛克莱的艺术论,加以严正的批判。”并认为这本书的出版对那些凡事都要上纲上线,不分青红皂白,只会祭出唯物史观来考量的人来说,“倒是一味退热剂”。
在这个时期,他的重要译着还有《爱经》。《爱经》是由古罗马诗人沃维提乌斯(奥维德)的长诗《爱的艺术》翻译而来,戴望舒用了散文的方式来演绎这首长诗。这是一部讲述如何恋爱的书籍,而译者戴望舒当时正好陷入到对施绛年的苦恋之中,或许正好与这部作品产生了共鸣。刚好当时世界书局打算要出一套以爱为主题的《唯爱丛书》,被认为情意切切、格调不高。它与《爱经》同时在《申报》打广告,连累《爱经》受到了鲁迅的严厉批评,“今年大约要嚷恋爱文学了,已有《唯爱丛书》和《爱经》预告出现”。好在后来鲁迅发现了是个误会,在批评的文字上删除了“和《爱经》”这几个字。
随后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上,以及《文艺月刊》上,戴望舒翻译了大量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文章。可以肯定的是,对认为“文学的工作应该是忍受和爱”的阿索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启发了他自己的创作,同时也把他真正引入了对西班牙文学的热爱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