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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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戴望舒大事记(3)

新的年岁带给我们新的力量。

祝福!我们的人民,

艰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

主持《星座》副刊期间,戴望舒编发了大量宣传抗日的文学作品,《星座》迅速成了抗日文学的阵地。郁达夫、萧乾、沈从文、卞之琳、艾青等许多作家都把作品交给了《星座》,以至于戴望舒可以骄傲地宣称:“稿子方面一点也没有困难,文友们从四面八方寄了稿子来,而流亡在香港的作家们,也不断地给供稿件,我们竟可以说,没有一位知名作家是没有在《星座》里写过文章的。”老板胡好也根据大家的意愿,把具有投降倾向的总编辑樊仲云解聘了,任命了新的总编,理顺了内部的问题。既宣传抗日,且又有众多作家支撑,《星座》在香港影响日深,连带着令《星岛日报》也增加了许多订户。

但戴望舒等人也时常感到无奈。那时英国和日本外交关系良好,英国人不愿意得罪日本人,便祭出了绥靖政策,对日本的侵略行为采取了姑息观望的态度,在香港,更是严格控制中国人的抗日言行。《星座》因为积极宣传抗日,成了重点检查对象,许多文章在排版之后的审查中被拿掉,这使戴望舒非常愤怒。他用自己的方式表示了抗议,他和《大公报》副刊的负责人萧乾约好,如果有文章因为涉及抗日被拿下,便不再像以往一样补上新的文章,而是就让被拿掉的那个板块空着,“好让读者领教一下香港有多么民主”。到后来,这种“开天窗”的无声的反抗也被禁止了。因为刊登过激的言论,戴望舒多次被香港当局传召,有一次收到内地寄来的一包宣传抗战的材料,他又被警署传唤警告,这令他十分沮丧,“现在还没有亡国,就尝到了亡国的滋味;要是真的做了亡国奴,这寄人篱下的生活,那就更难过了。”

“文协”和《顶点》

在戴望舒主持《星座》副刊的过程中,他还参与了两件大事。一是加入“文协”并成为领导,二是与艾青共同创办了《顶点》诗刊。

“文协”全称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后来因为要适应环境,改称“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留港通讯处”。“文协”成立于1939年3月,由当时在香港大学任教的许地山担任负责人,戴望舒当选为首届干事,兼任研究部及西洋文学组负责人,《文协》周刊编委。根据徐迟后来的回忆,这段时间的“文协”,许地山似乎更多的是挂个名而已,实际上的领导人却是戴望舒,因为“他的手上有个《星岛日报》副刊,其名曰《星座》,是一个全国性的,权威的文学副刊。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围绕着他”。在“文协”,戴望舒宣传抗日之余,尤其重视培养文学青年,“从来不吝惜他的精力”(冯亦代语)。戴望舒曾经以“文协”的名义,开办过青年文艺讲习班,请了施蛰存来组建和管理,此外还请了冯亦代、徐迟、袁水拍等人来讲课、作报告,为“文协”注入了新鲜的血液,扩大了“文协”在民众中的影响力,也为香港文化界培育了新生力量。此后,戴望舒又组织了纪念鲁迅逝世,以及纪念鲁迅诞辰的活动等,这些活动都是以纪念之名宣传抗日,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文协》周刊的发行,也使戴望舒绞尽脑汁,他不得不求助香港的各家报社,恳请他们轮流帮着出刊。

戴望舒也和艾青取得了联系。这时,他曾经在《新诗》月刊上重磅推出的青年诗人艾青在诗坛已经颇具影响了。艾青也离开了上海,辗转杭州、武汉等地,最后到了桂林,主持《广西日报》的副刊《南方》。戴望舒一手创办的《新诗》毁于战火,不能不说是一件莫大的憾事,与艾青联系上之后,戴望舒心里又升腾起办一份诗歌刊物的想法。他与艾青商议,“在《星座》中出《十日新诗》一张,把稿费捐出来”,用这笔作者们献出来的稿费作为启动资金,让《新诗》复刊。但最终他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最后两位大诗人通力合作,一在香港,一在桂林,经过大量书信往来,终于在1939年7月,创办了诗刊《顶点》。这是一本高水平的诗刊,在诗坛引起了关注。在这期《顶点》上,戴望舒发表了自己翻译的《西班牙抗战谣曲钞》中的八首,包括阿尔倍谛的《保卫马德里?保卫加达鲁涅》、阿莱克桑德雷?梅洛的《就义者》等,意在借西班牙抗战来激励国人抵抗日本侵略的精神。在《编后杂记》中,编者说:“《顶点》是一个抗战时期的刊物。它不能离开抗战,而应该成为抗战的一种力量。”这里可以看出戴望舒抗日的决心是非常坚定的。当然,戴望舒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这正是他最令人敬仰之处,他接着说道:“但同时我们也得声明,我们所说的不离开抗战的作品并不是狭义的战争诗。”他认为,《顶点》作为一本诗歌刊物,除了抗战的使命,还应该有更重要的意义,任重道远,“使中国的新诗有更深远一点的内容,更完善一点的表现方式”。

但《顶点》的创刊号却成了它的绝响。本来第一期已经开了个好头,后面的工作应该水到渠成,戴望舒和艾青也都开始着手编辑第二期了,刊物却在这好势头中突然被迫停止。“《顶点》的出版是很好的起点,可惜这个名字不好,也难怪这起点就是顶点,再也无法往前了,自然只出了一期,就得寿终正寝了。”(徐迟语)

出于对外宣传中国抗战的需要,老舍代表“文协”重庆总会出面授权戴望舒办起“文协”总会的对外宣传抗战的英文刊物:CHINESE WRITERS(即《中国作家》)。戴望舒精通法语,但对这本英语刊物却有劲无处使,不过作为主要负责人,他还是尽力做好了自己的工作。

抗战中的友情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香港“文协”,使“文协”声誉日隆。国民党政府便支持简又文在香港筹建了“中国文化促进会”,想把戴望舒拉拢进去,靠他的名声赚取影响力,戴望舒很快便和他们划清了界限。汪精卫政府也在香港组建了“中华全国和平救国文艺作家协会”,网罗了被《星岛日报》解聘的樊仲云来管理。一时间,香港文艺界呈现出鼎足而三的格局。一些原来“文协”的会员,在诱惑之下,转而投向亲日的“中华全国和平救国文艺作家协会”,其中便包括了戴望舒的多年好友杜衡。杜衡的变节使戴望舒既震惊又痛心,他当即宣布开除杜衡“文协”会籍,并从此与杜衡绝交。不久,纪弦也依附了樊仲云一方,戴望舒得知后,极为愤怒,他在给艾青的信中写道:“路易士(纪弦)已跟杜衡做汪派走狗,以前我已怀疑,不对你明言,犹冀其悔改也。”

戴望舒对穆时英的态度也是如此,并不因为他是自己的大舅子而稍有缓和。1940年春天,穆时英受汪派汉奸头目丁默邨的邀请,回到上海办报纸。在香港有人向戴望舒问起怎么好久不见穆时英了,戴望舒答道:“不必想到他了。走了,不在了,到上海去了。这是他留给我老婆的信。真是糟糕得很!”到了6月,穆时英被暗杀。他被认为是汉奸,尽管后来有人试图为他翻案,但至今尚未有定论。在当时,他的汉奸身份,却是很明确的。穆丽娟因为自己的哥哥身亡而悲伤,戴望舒竟然冷漠地说:“哭什么,他是汉奸!”这话确实已没有任何感情和温度可言,对穆丽娟自然是极大的伤害,甚至可以说,这种情况下的这样一句话,是缺乏人性的。但这句话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戴望舒对汉奸的痛恨之情。

有人离去,就会有人到来。戴望舒的身边并不缺少朋友,除了老友施蛰存、徐迟、叶灵凤等,在香港,他又交了袁水拍、冯亦代等新朋友。他与冯亦代的相识颇有戏剧性:一天冯亦代到《星岛日报》社找朋友,戴望舒见到了,觉得面熟,便攀谈起来,原来是杭州老乡,在亲戚家里见过,但从未打过交道,竟在香港相遇,并结成了朋友。

此外,他还交了两个朋友,是一对夫妻--萧红和端木蕻良。

萧红原名张乃莹,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作家,1911年生于黑龙江哈尔滨市呼兰区。她与第一任丈夫萧军相遇之后,走上了写作之路,就连鲁迅,对她的才华也是很看重的。她在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中,留下了《呼兰河传》、《生死场》这样的杰作。她曾是左翼作家,但后期的作品如《呼兰河传》等显示出对人性和个性的坚决追求,因而偏离了左联的要求,受到了不少的非议,这一点和戴望舒是很相似的。1938年,萧红和萧军分手,随后她与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结婚。

端木蕻良生于1912年,小萧红一岁,是辽宁省昌图县人,主要作品有《科尔沁旗草原》、《曹雪芹》等。

戴望舒在编《星座》的时候,曾向当时居住在重庆北碚的萧红和端木蕻良约稿,萧红把《旷野的呼喊》交给戴望舒连载,而手中没有现成稿子的端木蕻良,也把正在写作中的长篇小说《大江》以随写随发的形式交了出来。

1940年,日军频繁地对重庆实施轰炸,刚好香港大时代书局打算邀请端木蕻良去做《大时代文艺丛书》的编辑,萧红和端木蕻良便决定前往香港。

虽然从未谋面,但戴望舒的热情,远远超出了萧红和端木蕻良的想象。他热忱地为二人介绍朋友,让他们能够更快地熟悉香港,适应这里的生活,并快速融入到从香港文艺界中来。他还多次邀请二人去家中做客,甚至提出让他们搬来同住,此事因为二人已经租定了房子而作罢,但他们因此深为感动。萧红把她的杰作《呼兰河传》也交给了《星座》连载,这既是出于对戴望舒的感激,也是源于对戴望舒艺术眼光的信任。端木蕻良则因为和戴望舒职业同为编辑,有了更多的话题,加上对文学和抗战事业的热情,往来也很密切。

1942年初,萧红这位饱经沧桑的女作家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维系她的生命,便在三十一岁的年华匆匆离去。两年后,戴望舒在凭吊萧红时,作了《萧红墓畔口占》一诗,这首诗堪称杰作: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留守香港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军基地,发动太平洋战争。作为美国的盟友,英国立即对日宣战,两国关系破裂,日本也开始无忌惮地进攻香港。

12月25日,香港总督杨摹琦正式向日军投降,香港沦陷,这一天成为香港历史上的“黑色圣诞节”。

那时的港岛,人心惶惶。****东江纵队在1942年初组织了营救行动,把宋庆龄、茅盾、丁玲、邹韬奋、梁漱溟、何香凝等八百余名各界名人从香港转移到了内地大后方。以戴望舒在文坛的声望,他必然会出现在营救名单上,但他却坚决选择了留守。

对于戴望舒的选择,徐迟给出了两个解释,一是诗人舍不得他的书,又无法带走,所以甘愿留下。

“还在林泉居住着的诗人,每天盘弄他的藏书。……一天天的就这样给书搬家,他是六神无主了。

我们则每天出去奔走,看能怎么走出香港,回到内地去。我们约他一块儿走,他说:‘我的书怎么办?’”

诗人是爱书的,舍不得书因而不愿离开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如果说这是诗人选择留下的主要因素,则是缺乏说服力的。

徐迟又提出了第二种可能:“看样子他不会走了”,“也许他是在等丽娟到香港来吧,他是下不来面子的,不愿去上海乞求丽娟的,他只好在这里等着事态的发展”。

那时戴望舒和穆丽娟感情已经破裂,穆丽娟带了女儿回到上海。爱人的弃他而去,使戴望舒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爱情。但这时为时已晚,穆丽娟已经决定要离开戴望舒。

戴望舒曾前往上海,试图挽回,遭到拒绝。这时,汪精卫政府的汉奸头目李士群想要笼络戴望舒,他许诺如果戴望舒为他们办事,他保证让穆丽娟回到戴望舒身边。戴望舒并不受他诱惑,明确答复:“我还是不能那样做。”

返回香港后,戴望舒一直在无望地期待穆丽娟重回他的身边。他必须留在香港,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一位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人,这或许才是促使他留下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对于他的留守,还有第三种说法。冯亦代晚年时续弦的夫人黄宗英曾写道--

我问亦代:“东江纵队从香港搬出进步文化人士是有组织的,为什么要留下戴望舒?”

“需要。”简单的回答并不因为冯大病后语迟。

“解放后也没说明白?”

“不了了之。”

“那望舒的心情……”

“看得很淡。”我深知“看淡”中已回肠百转。

“究竟谁让他留下?”

“小开。”

小开即是潘汉年,当时的营救工作便由他负责,他要求戴望舒留下,自然是因为有任务要交给戴望舒,或许是希望在文艺界保留住自己的旗帜,不至于全部是亲日的声音。

黄宗英的这个说法,尚没有得到更明确的佐证。但冯亦代与戴望舒关系非同一般,而且也没必要对自己的老伴说谎,所以还是有可信的一面。其实,戴望舒作于1944年的《等待(其二)》,似乎也可以作为一种证明:

你们走了,留下我在这里等,

看血污的铺石上徘徊着鬼影,

……

把我遗忘在这里,让我见见

屈辱的极度,沉痛的界限,

做个证人,做你们的耳,你们的眼,

尤其做你们的心,受苦难,磨练,

仿佛是大地的一块,让铁蹄蹂践,

仿佛是你们的一滴血,遗在你们后面。

谁走了?谁把诗人独自留下?诗人感觉被谁遗忘?他要成为证人来做谁的耳和眼去看去听,做谁的心去经历磨难?诗人没有言明,但其中的辛酸,从字句间流淌出来。

被囚禁的诗人

早在青年时代,还在震旦大学读书的戴望舒就曾因为参加革命活动,被拘捕并关押了一夜。如果说那只是一次过于严厉的教训,令戴望舒开始认识到革命残酷的一面,那么,他在沦陷后的香港所遭遇的,则是大得多的磨难和考验。

1942年3月,戴望舒正在理发,两个黑衣人突然走近他,说道:“戴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这两个人是日本特务,他们终于把手伸向了诗人。

日本人最初的打算是,通过诱惑和胁迫,使戴望舒答应与他们合作,提供“文协”会员的名单,以便让他们按照这份抗日文人的名单,逐个消灭,达到一网打尽的目的。戴望舒作为“文协”的领导人,对此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知道。”

诗人的好友端木蕻良也是日本人急于对付的目标。端木蕻良一向在抗日活动中表现突出,大大触怒了日本人。日本人知道戴望舒和端木蕻良关系密切,便想从他口中了解端木蕻良的行踪,甚至提出让他出面指控端木蕻良的抗日言行。戴望舒依然平静地回答:“不知道。”

反复的拒绝使日本人恼羞成怒,他们以“宣传抗日罪”把戴望舒关进了监狱。

阴森潮湿的牢房大大损害了戴望舒的健康,原本已有哮喘病的他,病情越发严重,身体渐渐变得虚弱不堪。更要命的是,他不得不时常面对日本人的审讯。日本人在审讯过程中,动辄对戴望舒施以拳脚,甚至施以种种酷刑,戴望舒一一咬牙承受了下来,坚决不向日本人吐露一个字。

这段噩梦般的牢狱生涯,深深印在戴望舒的心中,令他无法忘却。两年后,他在《等待(二)》中写道:

在这阴湿、窒息的窄笼:

做白虱的巢穴,做泔脚缸,

让脚气慢慢延伸到小腹上,

做柔道的呆对手,剑术的靶子,

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

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

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

这或许便是他在狱中经历的种种非人的折磨投射到了文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