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早晨,哈萨克草原上一片风和日丽,皎白的天山映衬在蔚蓝如洗的天空下,宛如缎面包裹的凝脂白玉,望之心旷神怡。然而便在这样美好的时候,哈萨克族的首领萨哲巴以及诸多位高权重的人却是眉头紧皱,连椅子也坐不住,站成一排,气势汹汹地质问台下笑眯眯的年轻人。
“你当真炼成了‘招魂引’?”
少司命俏丽的脸上仍旧看不出悲喜,垂眸看地。叶峥挑挑眉,回答道:“我骗你,你给我好处吗?”
阿沙汗怒道:“你致我儿身体大坏,还想在我面前撒野……”
“阿沙汗伯伯勿恼,小心伤了身体。”梁文舒轻轻拦住阿沙汗,上前一步,缓缓走到叶峥面前。见陈颖之在后面恭恭敬敬地捧了个朱漆盒子,盒子里面躺了条半死不活的肉虫子,除了颜色稍微比原先偏红一些,其他的都与原来的“招魂引”无甚区别,论起活力来甚至还大不如前。与其说是炼好了的“招魂引”蛊虫,到不说是搁了许多天以至发臭发红的死虫子。
梁文舒知道叶峥表面性格乖张,实际深不可测,行事出人意表,万不可得罪,便恭维道:“此虫确与从前大不相同。梁某看《异虫杂注》,其上记载道:‘凡毒物者,多有异相,或丑陋至极,或身有艳斑,甚者匍匐如亡,散以尸臭,然及凶机忽至,俱凶恶易怒,惑也。’此虫行动迟懒,是否也如记载所言,为了迷惑世人掩盖凶性?”
叶峥笑道:“梁公子果然见识广博。这虫子其实和人一样,越是心肠长歪不像好事的人,就越要装得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心怀叵测。”说罢朝面前众位哈萨克首领扫了一圈,其言便是“我说的就是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阿沙汗登时大怒,好不容易才被译柯达架住肩膀拦下。
萨琪嘉一直躲在父亲身后偷偷注视叶峥的动静,见他得罪几位叔叔伯伯越来越深,以后极不好在草原立足,连忙上前打圆场:“爹爹,既然他说自己练出了‘招魂引’,那便先让他试试。他若能立大功,也算对阿不来哥哥的一点补偿。”
萨哲巴斥道:“阿不来恐怕以后骑马都困难,什么补偿能……”转念一想,叶峥如果真能把那虫子养好,帮助草原杀了秦断潮,区区一个阿不来的确算不了什么,反正刺杀不成功,草原上没一个能活,提前死一个也无甚关系,将快要冲口而出的话咽下,吐一口浊气,向叶峥道:“你真的练好了蛊虫?”
叶峥向萨琪嘉挤挤眼睛,表示自己知道她的好意。萨琪嘉脸上一红,低下头来不去瞧他。
“那时自然,我很有空闲找你们玩儿来的吗?”先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倒了点白色药粉小心翼翼涂在手上,这才将虫子放在掌心,朝离他最近的陈颖之凑过去。那虫子躺在他手心里的时候还半死不活的,一靠近陈颖之,却像饿汉遇到肉一样,竟然胀着肉滚滚地身体弹了起来,就要扑到陈颖之脸上,被叶峥一把握住。
陈颖之大呼一声吓软了身子,这回却不是装的,暗里大呼:“这虫子凶猛得很呐!”
梁文舒等人也吓了一跳,看到回到叶峥手里重新变得颓靡的“招魂引”,对望一眼,均想:“原来这虫子需要用他怀里那瓶药来克制,这小子终究留了一手。”
这时候,卡斯格冷哼一声,道:“这虫子凶猛是凶猛,假如不能控制人心,也是白费。”
他出言挤兑叶峥,是算定了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决计不会被当做试验品。哪知此话刚出,梁文舒便道:“梁某记得少司命曾经说过,‘招魂引’性喜爱阳刚之气重的成年男子为宿体,且内力越偏阳刚的人,越可以检验蛊虫炼制得如何,是以苗疆向来是女子养蛊,男子试毒。少司命大人,敢问是也不是?”
少司命点了点头,大明月宫男子地位不如女子,此事众所周知,梁文舒何必刻意提起。微微皱起秀眉,有些看不懂。却见梁文舒唇角勾起,文雅地朝她做了个揖:“多谢少司命。”而后扬声道:“为今之计,这虫子到底怎么样真的很难说,卡斯格大人乃我草原公认的勇士,这试毒一事乃重中之重,在下以为非卡斯格大人不能为。”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萨琪嘉都觉得梁文舒今天魔疯了,竟要害死卡斯格,令草原自断一臂。叶峥眉头挑了挑,这小子不会真的去找那棵藏着密信的大树了吧……不妙,不妙啊。低头看陈颖之盯着卡斯格,眉梢之间略有讥讽,便更加确定了内心所想:“陈颖之和梁文舒已经勾搭上了,卡斯格要遭。”
可与我何干。
他迟疑的片刻,陈颖之也在偷偷打量他,如果叶峥出言相助,那便足以证明他是盟主府的人。
两人暗中较劲,心中如掀起狂澜,面上却都不动声色。
唯有卡斯格不必遮掩,一声惊异的喊声分外明显,粗声粗气道:“梁文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
梁文舒道:“你我同时汉人出身,梁某出门在外思乡笃甚,与你一见如故,何谈得罪一说?只是环顾整个草原,没人比你更适合了,卡斯格大人便当为草原大计献身,梁某铭感于怀。”
卡斯格惨白了脸:“可我……”
叶峥突然插口道:“要试毒其实也没什么,这虫子还没完全觉醒,吃了顶多咬你两口心头肉,吃饱了便会蛰伏,过个两三月醒了再吃两口,不至于伤人性命。”
卡斯格怒道:“被咬了心头肉,谁还能活?!”
叶峥掐指算了算:“总该有个两年三年才死吧……这算什么呢,人总有一死,而且卡斯格大人身体强健,应当不至于被条小虫子咬死吧。”
这话不仅不是在救人,反而是要害死卡斯格,陈颖之忍不住皱起眉头:“难道叶邪还不知道卡斯格便是宋煜仁?糊涂啊糊涂,我真是被他给吓得狠了,他就算再聪明,这等机密岂会轻易知道,连我都是看到宋煜仁的伤情才知道这些。”
思忖至此,拔步冲到前面,朝萨哲巴等人砰砰咳了两个响头,嚎啕大哭道:“族长大人在上,小的陈颖之叩请组长大人,千万要杀了卡斯格!您、你可知道,这个人……他其实是……是……”说到这里还偷偷瞄了一眼卡斯格,见他在瞪自己,吓得鼻头发亮,似破罐子破摔一般,终于将藏在心底的话说出:“他其实是盟主府的四子宋煜仁!”
“宋煜仁”三个字好似晴空霹雳,震得除了梁文舒之外所有人都是一颤。萨琪嘉不谙世事,反倒最先反应过来,指着卡斯格震惊的脸:“他是宋煜仁?传说宋煜仁不过二十岁,身材瘦弱,可卡斯格大人……”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壮硕如牛的身材,摇摇头道,“差别太大了,不对,你在说谎。”
陈颖之叩头道:“小的岂敢在萨琪嘉小姐面前说谎。实不相瞒,小人正是他的手下,这人凶狠异常,小人早就受不了他的毒打,见梁公子慧眼识破了奸计,才胆敢来求族长。小姐不知,中原有种秘术叫做‘易容术’,不仅能改变相貌,还能改变体型。卡斯格……哦不对,宋煜仁他身上穿了件充了橡胶的人皮衣服,才显得身体壮硕。小姐您没发现,他的身材和个子极不相称吗?”
经他一提醒,众人纷纷朝卡斯格看去。卡斯格横向看上去宽得像堵墙,两个人并排而站也未必能挡住他的身影,可个子不过比寻常男子稍高一点,整个人显得四四方方。平时众人看习惯了都不觉得,听了陈颖之的话后,仔细端详,越看越不对劲。
萨哲巴眼里闪过异色,使了个眼色,令人身后得力的侍卫上前扒掉卡斯格的衣裳验明正身。四个壮汉雄赳赳气昂昂而下,未接近卡斯格身前,他忽然将两手举到头顶一扯,竟然将头皮整个撕开!
萨琪嘉吓得花容失色,躲在父亲身后,萨哲巴一面护住女儿,一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将这奸细拿下!”
来人还未到,宋煜仁已将厚实的人皮外套整个撕下,仿佛破茧而出,从壮硕粗鲁的中年大汉变成俊秀瘦削的少年。四个壮汉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僵硬,不待反应过来,脑袋便被抓住。宋煜仁手曲成鹰爪的形状,大喊一声,只听得“噗噗噗噗”四声,四人的脑袋一齐炸开,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宋煜仁白色里衣上尤其最多。
连叶峥也没有料到,看上去如此清瘦的少年下手竟狠辣如斯,在场没人斗得过他。
神门鹰爪功,盟主府的四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场面登时混乱,译柯达与阿沙汗大叫着调集人手御敌,萨哲巴将女儿和梁文舒同时推到身后,梁文舒混乱中一把抓住少司命,三人同时退到了人群最后。萨哲巴上前一步,眉头皱起,脸上疤痕层层堆叠:“难为宋四少爷千金之躯,到老夫的账下做了这么久的莽夫头子。若论前例,老夫当以八拜大礼给你赔罪送你出去,但今时不同往日,草原再不会向盟主府卑躬屈膝。”
宋煜仁吐了口唾沫:“区区草原,何时入我盟主府眼中,你们今天杀了我,明日盟主府府兵就会打到科尔沁河。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亲自去找你们的腾格里效忠吧!”
萨哲巴腮边肌肉抖动,拳头握得咯吱作响,恨不得立刻撕烂那副少年嘴脸,可又不得不承认,宋煜仁说得没错,如果和号称所向披靡的盟主府正面相迎,草原绝无胜算,结局大多会像十年前一样……眼前闪过血色的场景,一时无言。
宋煜仁正兀自得意洋洋,忽听得折扇一拍,梁文舒上前道:“草原的确打不过盟主府,但前提是秦老狗贼要知道你在草原才行。”
宋煜仁面色剧变,不知他何以知晓自己的机密,强做镇定道:“我义父怎会不知道我在哪里,你少来虚张声势。”
梁文舒轻摇折扇:“我说他不知道,他就不知道。”说罢朝叶峥挑了挑眉毛。
叶峥和他目光相对,耸了耸肩,反朝宋煜仁很抱歉地抱了抱拳,朝陈颖之撇了撇嘴,意识是:“全是他捅出来的,可和我没关系啊。”
萨哲巴又惊又疑:“梁公子这……”
梁文舒快速道:“叛主背亲,杀他便是!”
四面想起草原勇士的高喊声,援兵已到,宋煜仁沾满血污的脸渐渐泛白,一瞥之下看到萨琪嘉躲在父亲身后,美目中满是愤怒,恨不得将自己吞吃入腹,心头像真的被“招魂引”咬了一口,剧痛难当。突然眼中爆射出怒火,死死盯住叶峥:“都是你害我的!我要杀了你!”
伴着萨琪嘉一声:“不要!”宋煜仁一双鹰爪闪电般打向叶峥的脑门,眼看叶峥便要重蹈那四人脑浆迸裂的覆辙,他突然伸出手,朝宋煜仁的鹰爪直直打去。他这一掌不比宋煜仁来势汹汹,软绵绵地毫无内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四掌相对的瞬间,宋煜仁却突然率先缩回手,疾退了两步。
叶峥笑了笑,吹了吹夹在指头缝上见血封喉的牛毛针:“好小子,有眼力。”
少司命眼睛掠过梁文舒的肩膀,盯住叶峥的双手,日光闪动,才堪堪看清两根细短的银针,心道:“这牛毛针夹在手里,平常都看不清,宋煜仁竟然能感受到,盟主府果然人才济济。单凭我大明月宫与哈萨克草原,不靠刺杀这种阴谋诡计,真的很难扳倒他们。”
她思忖间,宋煜仁攻势再起,因吃了前面的亏,他上前便夺了一个小侍卫的短刀,仗刀剑之利躲开叶峥的毒针。刀势凌厉,满目都是刀光,配上宋煜仁满身的血,与夺命恶鬼也无甚两样。叶峥如一片柳叶在狂乱在刀风中穿梭,几度危及性命,又凭着巧妙的身法化险为夷。
萨哲巴等人见两个外人以死相搏,竟不上前帮忙,反而期望这两人能两败俱伤,一次除去两个祸患,这么一想,简直恨不得两人打得越猛烈越好。倒似唯有萨琪嘉和梁文舒表情紧张,一副担忧至极的样子。
叶峥眼睛瞟了他们一眼,身子缩回一点,正避过锋利的刀刃,笑道:“喂,那边的人都在盼望我们一块死了算了,你还要打下去吗?”
宋煜仁怒道:“反正留你不得!”
他一张口,泄了些许真气,刀法略微迟了片刻。叶峥唇角一勾,趁机箭步冲上,躲过狂刀,闪到他身后,手指迅速在他笑腰穴上刺入一枚牛毛针。宋煜仁只觉得腰间酥麻,不自觉长大嘴巴大笑了两声,刀法更加凌乱不堪。
叶峥笑道:“对嘛,有什么问题不能一笑了之。咱们既然没仇了,叶某便再喂你点东西吃,好不好?”
宋煜仁心里大叫:“不好!不好!你快滚开!”然而不待叫出来,尚未好全的左肩再次被折断,脖颈紧接着被人锁住,他只得再次张大嘴巴呼吸,蓦地一双手覆到嘴巴上,紧接着一个硕大的活物落入喉咙里,几下钻进了肚中。
宋煜仁知道那是什么,吓得浑身脱力,跪在地上。剧烈的腹痛如期而至,渐渐蔓延到心口,联想起叶峥刚才的话:“要试毒其实也没什么,这虫子还没完全觉醒,吃了顶多咬你两口心头肉,吃饱了便会蛰伏,过个两三月醒了再吃两口,不至于伤人性命。”血红的双目登时灰暗,仰头跌在地上,蜷起身体狼狈惨叫。
撕心裂肺的痛喊声响彻山谷,众人莫不骇然。
没过多久,宋煜仁已经吐了一地的血,浑身瘫软,只余手指微微颤抖。梁文舒瞥了他一眼,快步上前道:“叶兄,你没事吧。”
叶峥掐腰哈哈大笑:“我但凡想跟谁玩邪的,那谁也胜不了我。”
梁文舒松了口气,指指宋煜仁:“这小子倒做了好事,帮我们试了毒。看他这样子,似乎又失败了。”
叶峥道:“失败?梁兄何出此言,我令蛊虫咬他心头肉,蛊虫便去咬他的心头肉,如此听话的虫子怎能算是坏蛊?”
梁文舒又惊又喜:“当真?”
叶峥眯起眼睛,踢了宋煜仁一脚:“老实说我很想亲自杀死他,但看在梁兄刚才如此担心在下的份上,在下就卖个人情给你。”说罢取出刚才拿出来的瓷瓶,直接递给梁文舒,“将这药粉抹到身上,再给宋煜仁闻一闻,然后发号施令便可。今后你说什么,这位盟主府的四公子便会做什么。”
梁文舒看着瓶子,略有迟疑,刚想说:“叶兄于草原非常重要,梁某担心你的生死实属应该。这药粉给我一点便可,何必全给我。”忽然想起,叶邪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他既然愿意给,多半是为取信萨哲巴,我何必和他惺惺作态,惹他嘲笑。
径直将药粉抹在身上一些,又将瓶口放在宋煜仁鼻子下面,开口冷冷道:“自尽。”
宋煜仁片刻前还垂死,突然睁大了眼睛,抱住自己的头,表情极为痛苦,在地上打了个几个滚,又突然挺直了身子,如僵尸一样从地上直直站了起来,双眼灰暗如死人,慢慢抬起手来,运足了力气,猛地拍向自己头顶!
他刚刚被蛊虫折腾得死去活来,力气不足,未能拍出像刚才那四个侍卫脑袋炸开的效果,但全力一掌下去,血也如喷泉一样迸射而出,不消片刻就直挺挺摔在地上,没了气息。
叶峥看着这一幕,眼神在宋煜仁的尸体上扫了一遍,淡淡道:“梁兄此举,虽然甚合我意,但未免又给我增加了麻烦,这虫子要是重新养起来,真的很费心神。”
梁文舒拍了拍白衣上不小心溅上去的血迹,拱手道:“叶兄说笑了,以你的本事什么办不成呢?”
叶峥若有所思,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对,我有什么事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