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越纹丝不动,手一伸,便将军吏的佩剑拔出,反手一抹,军吏的脸色大变,双手捂着脖子,连退数步,鲜血自指缝间不断地喷出。
彭越扔掉鱼篓,径直朝城门走去。
七八名“渔夫”一齐发难,三下五除二将城门外那十几名秦兵放倒,夺了他们的兵器。
一位正准备挑菜进城的农夫放下菜筐,掏出一张弓。
三支响箭带着尖利的啸声,直冲云霄。
早就潜伏在城中的十几名水盗听到信号,纷纷取出兵刃,向城门处集中。
昨天深夜,刘邦的堂兄刘贾带着八百骑兵悄然转回,埋伏在城南十里的山谷里。听到三声响箭,刘贾呼哨一声,八百名骑兵一起上马,挥舞着长刀冲出山谷,直奔城门而来。
这伙功夫,城内的秦军也反应过来了,铜锣敲得震天响,弓箭手迅速登上城墙,胡居夷也带着六名锐士和一千名甲士,急急忙忙赶来增援。
彭越左手持盾,右手持剑,登上城头,仍旧是不紧不慢,箭来盾挡,人来剑砍,有如闲庭信步。不多时,走到城楼前。几名秦兵正用绞盘收吊桥,被他一剑一个,全部刺死。
吊桥收了一半,又被“欸欸乃乃”地放了下来。
彭越往城外一看,刘贾的骑兵已经遥遥在望。而更远处,烟尘翻滚,飞鸟惊起,显然是刘邦大军又杀了回来。
至此,一切看似顺利。
吊桥被彭越本人和七八名“渔夫”控制。秦兵虽然想来抢回,但是被彭越的气势镇住,攻了两次,丢下十几具尸体,便只敢远远地放箭,不敢再来拼抢。
其余水盗则在城门处死死守住两扇大门,打退了秦军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只要坚持一顿饭功夫,刘贾便可入城。
正当此时,秦军发出一阵欢呼。城门下,六名锐士驾驶两辆战车疾驰而来,势不可挡。
战车后,是胡居夷亲自指挥的一千名甲士,长戟大盾在前,弓弩短兵在后,排成整齐的战斗队形,一边放箭,一边朝城门步步进逼。
转眼间,城门宣告易手,城下的水盗全部战死。
彭越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但是很快恢复了冷静,指挥众人又将吊桥收起,而且将几件兵器胡乱插入绞盘,将其彻底破坏。
不待秦军来攻,这伙“渔夫”便一个接一个跳出了城墙。
刘贾的骑兵,没来得及入城,正好将他们接应走。
高阳酒徒郦食其
昌邑不拔,彭越信守约定,果然没有向刘邦提及报酬之事。
倒是刘邦有心卖个人情,主动给了他三百金,作为死伤弟兄的抚恤费。
彭越也不客气,收下三百金,作了个揖道:“这是彭某欠沛公的,日后定当相报。”
彭越又回到巨野泽,继续当他的水盗。
而刘邦则还军栗县,路上正好遇到楚怀王的别将刚武侯(姓名不详)。刘邦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将刚武侯的四千人马并入自己军中。
此后,魏豹的部将皇欣、武蒲各率一军,与刘邦合兵一处,集结了两万多人马,再度进攻昌邑,结果仍然是无功而返。
刘邦彻底灰心了,他听从萧何的建议,决定放弃昌邑,继续西进。
部队经单父、蒙县抵达睢阳,在睢阳稍事休整后,沿睢水行进,过襄城、外黄、雍丘,来到了陈留城外四十里的高阳邑。
陈留也是座大城,城中粮食积聚甚多。然而,有昌邑的教训在先,刘邦并不打算进攻陈留,而是想绕城而过,直奔开封。
可是,开封难道又是好打的?
自从西征开局以来,刘邦就一直处于比较低迷的状态。两攻昌邑而不下,士气严重受损。偏偏此时,项羽杀了宋义,一战成名,威震诸侯,更使刘邦显得黯淡。此后刘邦放弃昌邑,转而西进,虽然向咸阳推进了七八百里,但是没打过一场像样的仗,没攻过一座有战略价值的城,所谓西征大局,简直就像流窜作案。
更让刘邦郁闷的是,部队路过外黄的时候,沛县老家传来噩耗——他的母亲刘媪不幸去世。
刘邦不懂什么繁文缛礼,哭了一场,便以为没事。倒是萧何提醒他:令堂仙逝,必须全军缟素,以示哀悼。否则的话,即为不孝,会被天下人指着脊背骂。
“非得如此吗?”刘邦红着眼睛问。
“非得如此不可。”
于是,部队在外黄停驻三天,哀悼刘老夫人。全军将士,真真假假,哭了个稀里哗啦。部队本来就士气低落,这样一来,更是垂头丧气,一蹶不振。
逆市之中,唯有一件事让大伙觉得希望犹存,那就是刘邦不可救药的乐观。
司马迁写《史记》,总括刘邦的一生,最突出的优点便是“意豁如也”。
脑袋是大大的,神情是玩世不恭的,说话是大大咧咧的,仿佛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将士们只要一见到刘邦,跟他说上一两句话,便觉得世间静好,浑然不知烦恼为何物。
“听说,项籍已经收编了章邯的部队,正准备挥师西进,直取函谷。”有一日周勃说道。
“放心,我们会比他早一天入关。”刘邦不假思索地说。
“沛公为何如此肯定?”
“这个嘛……你可知道,项籍只有一个女人?”
“略有所闻,可这跟入关有什么关系?”
“秦皇宫中,有美人无数,个个妖娆无比,风骚入骨。我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周身浮力倍增,恨不能插双翅膀飞到咸阳去。可项籍呢?他不需要这些!咦,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周勃眼神迷惑,显然是没听明白。
“我忘了,你不怎么好色。”刘邦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假如有一锅肉汤放在那里,让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和一个不爱吃肉的人跑去抢,你觉得谁会跑赢?”
“唔,我有点明白了。”周勃拍了拍后脑勺,“可是沛公,您怎么都不像是饥肠辘辘呀!”
他的眼睛盯着刘邦身前那对姐妹,她们正蹲在地上,费力地给刘邦洗着脚。
*
高阳是座小邑,邑中有个老头,名叫郦食其。
郦食其年轻的时候,读了不少书,在当地是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可是帝国一建立,又是焚书又是坑儒,郦食其吓坏了,成天喝得醉熏熏的,装疯卖傻,生怕人家把他抓去活埋。事实上,始皇帝手段还不够毒辣,雷声大雨点小,前前后后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比后世那位差老远了),哪里轮得到郦食其这种级别的小儒?风头过后,郦食其安危无恙,精神却恢复不了正常,一直停留在疯疯癫癫的状态,书也不教了,只谋了个看里门的营生,坐在里门口吹牛晒太阳。邑里的官吏有什么事也不敢找他,怕他吐着唾沫星子骂人。
天下大乱后,陈留一带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战场,率军经过高阳的大小诸侯将领如走马灯一般。郦食其对他们评头论足,不是说这个小气,就是说那个颟顸,总之没有一个入他的法眼。
邻居老张听到了,撇撇嘴道:“一个疯老头,不好好看他的里门,却对贵人们说三道四,我看他是活腻了。”
又说:“当年始皇帝坑儒,怎么没把他给坑了去呢?”
刘邦进驻高阳后,郦食其却一改往日的作风,突然闭嘴收声了。
老张倒有点不习惯,故意找了个机会问道:“咦,怎么没听到你品评沛公啊?”
郦食其横着眼睛道:“你想听?”
“是,是。”
“那我偏不说。”
气得老张差点吐血。
同里有位孙裁缝,他的第二个儿子孙朗半年前加入了刘邦军,在灌婴手下当了一名骑士。
既然驻扎在高阳,孙朗便时常请了假,回家来居住。
有一天,郦食其罕见主动找上门去,对孙朗说:“阿朗啊,听说你在沛公帐下混得很不错。”
“是不错,天天有肉吃。”
孙朗是个楞小伙,说起话来很直接。
“我听说沛公是位仁厚的长者,想见见他,跟他说说天下大事,你能不能替我通报一下?”
“仁,仁厚的长者?”孙朗差点把一口白开水吐在郦食其脸上。
郦食其却不理会,继续说道:“你就这样跟他说,‘臣里中有位郦先生,已经六十多岁了,身长八尺,玉树临风,人们都叫他狂儒,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沛公听了,必定会见我。”
“郦大叔啊!我跟您说,这事儿不好办。”
“为什么?”
“我说了您可别见怪,沛公最讨厌的就是儒生。只要有人戴着儒生的高帽子来求见,沛公就会一把将帽子扯下来扔在地上,当着大伙的面往帽子里撒尿。他还说,始皇帝啥都不好,唯独坑儒这件事,他一点也不反对……我看您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没事,你只管通报。”
郦食其说着,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帽缨。
“那行吧,既然郦大叔一定要,我试试看。”
孙朗回营,通过灌婴将这件事报告了刘邦。三天之后,郦食其果然接到了刘邦的邀请。
他起了个大早,焚香沐浴,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穿上当年在学宫中行礼的服装,对着铜镜整了半天仪容,才坐上楚军营中派来的马车,踌躇满志地赶往刘邦下榻的宾馆。
进了宾馆,经历了两道岗哨的盘查,绕过了三道回廊,郦食其终于站到了刘邦卧室的门口。
他正了正衣冠,拿着拜贴对卫兵说:“高阳贱民郦食其,听说沛公不辞辛劳,率军讨伐暴秦,特来求见,敬请通报,就说我有天下大事要与沛公相商。”
卫兵拿了拜贴进去,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把郦食其那番话全给忘了,只记得“高阳贱民”四个字,于是变成了“高阳贱民……特来求见……沛公”。
刘邦又好气又好笑,玩心顿起,问道:“这位贱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戴着高帽子,穿着肥大的衣服,好像是儒生哦!”
“那你去告诉他,我忙着呢,没功夫见儒生。”
“诺。”
卫兵出去,对郦食其说:“沛公说他没功夫见儒生。”
“什么?”郦食其勃然变色,手按剑柄,怒目圆睁,几乎是吼道,“你跟我再去通报,就说我是高阳酒徒,不是什么****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