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馀是儒士出身，文章写得漂亮，很有诱惑力。可是，巨鹿大战之前，再好看的文章也不能打动章邯；大战之后就不同了。他将那封信翻出来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在秦国做官，历来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而且功劳越大，风险越高。远如商鞅、白起不说，近如蒙恬、李斯，都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面对项羽这样一个对手，他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
项梁也曾给他带来震撼，但他还是有把握打败项梁。
而巨鹿之战中项羽的表现，则完全超出了他对兵法的理解。
章邯是孙子的信徒。孙子曾经这样说：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意思是，善战的将军，不打无准备的仗，必先通过各种手段使己方处于有利的地位，然后再与敌人开战。
巨鹿之战前几个月，章邯经过精心谋划，布下一个堪称无懈可击的口袋阵，便是孙子兵法的体现。
“此乃不败之阵。”连王离这样的世家子弟，都对章邯的布置赞叹不已。
可是，项羽一来，就一拳砸在这个不败之阵的软肋上，又以超出想象的气概，将章邯军牢牢地控制在棘原，使之难以实施救援。
在项羽面前，所谓“立于不败之地”就是个笑话。
章邯手下的二十万将士，也算是身经百战。经此一役，却都不可避免地患上了“恐楚症”。
这仗肯定是打不下去了。
“还是跟他谈谈吧！”
在司马欣的建议下，章邯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于是，某一天晚上，一位名叫始成的文官，单人独骑，偷偷出了秦军大营，直奔楚军而去。
*
范增接见了始成。
“下臣奉章邯大将军之命，前来洽谈停战事宜。”
始成话音刚落，范增已经站起来了：“回去告诉章邯，投降可以，停战免谈。”
然后始成便被逐出了楚营。
听完始成的汇报，章邯脸色变得铁青，只思索了片刻，便下达了全军撤出棘原的命令。
“现在吗？”司马欣惊愕道。
“现在。”章邯道。
河北已失，棘原成为死地，退守富庶的河内地区是目前唯一的出路，而且越快越好。
章邯快，项羽更快。当天夜里，项羽命蒲将军率一万人马横渡漳水，在漳南驻扎，扼守秦军南逃之路。
秦军渡过漳水后，与蒲将军发生激战。秦军且战且逃，项羽全军赶上，又在汙水流域大败秦军。
章邯顶不住了，再度派人到楚军中请求和谈。
这一次，秦军的使者不是别人，而是当年有恩于项氏叔侄的司马欣。
对于项羽来说，别人可以不见，司马欣却是个不能不见的人。而且，还有一条理由使得他和范增都认为，现在与章邯和谈，正当其时。
因为，楚军的军粮也快吃完了。
和谈的地址，选在安阳附近的殷墟。
所谓殷墟，即商朝都城的遗址。
据正史记载，商朝自盘庚至纣王，在此定都长达二百七十余年。商朝灭亡后，此地逐渐衰落，终于沦为一片废墟。
因为是和谈而非投降，双方各派了五千名士兵，就地筑坛，一如春秋年间的诸侯会盟。
然而，和谈的条款与投降无异：项羽立章邯为雍王，留置楚军之中；封司马欣为上将军，率领二十万秦军，作为诸侯联军的前锋部队，先行入关。
祭罢天地，喝完血酒，将“渝盟，神人共诛之”的誓词埋于坛下之后，章邯突然做出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突然伏倒在项羽跟前，嚎啕大哭起来。
章邯哭得如此之伤心，连项羽都认为，如果是为了定陶一战杀死项梁而忏悔，那已经够意思了。毕竟，战争就是各为其主的游戏，互有死伤也是难免的事。
果然，章邯说道：“臣有罪。”
“臣”这个自称使得项羽大为愉悦，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将军何罪？”
“臣不识时务，与上将军为敌，定陶一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项羽打断他的话，淡淡地说道。
确实，自项梁战死至今，短短几个月间，天下已经发生巨大的变化。项氏家族的命运浮浮沉沉，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片光明。现在，楚军名震天下，各路诸侯围绕在自己身边，大秦帝国最强大的军团甘为前驱。这个时候，如果还纠缠于个人的恩恩怨怨，未免就太小气了。
范增满意地看着项羽，他突然发现，与项梁相比，项羽似乎更具备领袖的气质。当然，现在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直觉这东西，往往是不太靠谱的……
章邯感动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恍惚之间，范增产生了一个疑问：这竟然是章邯吗？破周文，斩吴广，驱陈胜，杀项梁，围巨鹿，短短三年间，立下赫赫战功的帝国大将军，竟然就是这样一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头？
看来李斯说得对，人之贤不肖如鼠啊！
“大将军与诸侯戮力攻秦，臣甘为驱驰，但有一事相求——破咸阳之日，许臣亲手斩下赵高首级。”章邯说道。
“哦？”项羽心想，又是赵高。